盛夏的荆南,热得象是被扣进了蒸笼。
可比酷暑更让人窒息的,是人心。
徐妙锦策马入城时,后背已被汗水浸透,发髻散乱,脸上还沾着一路风尘。
她手中紧攥着一封火漆封缄的帛书,《沐容海陆密约》的正式文本。
这薄薄一卷丝帛,重若千钧。
它不是和平的证明,而是一纸与虎谋皮的生死契约。
经略府书房内,烛火幽微。
朱柏端坐主位,指尖轻轻敲击案几,节奏缓慢而压抑。
窗外蝉噪如沸,屋内却静得可怕。
吴绎昕嘴唇紧抿,眉头深锁;
阿岩来回踱步,靴底在青砖上刮出刺耳声响;
田老栓垂首立于角落,眼神却如鹰隼般扫视全场。
每个人都在等一句话。
一句话,就能点燃整片荆南的战火。
“沐晟去了应天。”
徐妙锦终于开口,声音干涩:“走得极匆忙,连交接文书都没来得及签署。”
她拿出密约放在案上,补了一句:“北边出事了。西平侯府的信使说,燕王已在北平集结兵马,建文帝下诏削其护卫,局势一触即发。”
“靖难要开始了吗?”
朱柏低声呢喃,仿佛自语。
他不是震惊,而是确认。
作为一个穿越者,他知道这一刻迟早会来。
可当历史真正撞进现实,那种压迫感依旧令人窒息。
吴绎昕猛然抬头:“四…燕王举事?那沐晟岂非要回应天勤王?”
“正是。”徐妙锦点头:“他已调集滇黔驻军,日夜兼程赶往京师方向。临行前只留下一句‘西南诸事,皆依前约’。”
阿岩嘴角扬起冷笑:“哈!他想靠我们替他造船运货,自己跑去争天下?做梦!”
他猛地一拳砸向桌案:“现在他人不在,正是我们夺权的好时机!立刻下令,联防营全面接管各寨防务,把那些不服的土司全都抓起来!”
“你疯了?”徐妙锦厉声喝止:“沐晟虽走,但他留下的眼线、细作,亲信遍布荆南!你刚动手,消息就传到他耳朵里了!”
阿岩瞪眼:“怕什么?他远在千里之外,能奈我何?”
“冷静一点。他不能,朝廷能。”朱柏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却如刀锋划过。
“建文帝此刻最忌地方拥兵自重。你若擅自扩权,别人一句话就能给你扣上‘割据谋逆’的帽子。到时候别说荆南保不住,咱连命都难留。”
阿岩脸色涨红,却说不出话。
他知道朱柏说的是实情。
吴绎昕沉默良久,缓缓道:“所以……我们不能动?”
“不是不能动。”朱柏缓缓起身,走到墙边悬挂的地图前,指尖落在云南临安府的位置。
“而是要更快、更狠、更隐蔽地动。”
他说这话时,眼中闪过一丝冷光。
“沐晟以为他走后我们可以为所欲为,其实不然。他留下的规则,正是我们用来颠复他的武器。”
众人摒息。
朱柏转身,一字一顿:
“我要借他的名,行我的实。用十五天,把荆南变成铁板一块。”
次日清晨,鼓声三响,经略府门前广场聚满了各寨代表。
朱柏亲自主持荆南盟约临时会议。
他宣布推行《荆南约法草案》,函盖田土、赋役、刑讼三大类,废除各峒私法,统一裁判权归经略府法曹。
现场哗然。
施南土司当场怒斥:“你算什么东西?敢废我祖制!我施南自有寨老断案三百年,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
朱柏不动声色,只道:“昨夜,忠孝峒两名青年因争水械斗致死。按旧例,两家赔牛十头,就此了结。可死者母亲跪在我门前哭诉:‘我儿死了,就这么算了?’”
他环视众人:“这就是你们的规矩?人命不如一头牛?”
人群骚动。
田老栓适时上前:“诸位,如今北地恐大乱,朝廷动荡,若我们仍各自为政,一旦有外敌入侵,谁能救谁?唯有统一法令,才能共御时艰。”
又有播州使者表态支持,毕竟杨铿刚签完密约,正需表忠心。
其馀几家见状,虽不甘心,也只能默认。
《约法》得以暂行。
阿岩奉命整顿荆南联防营。
原编制松散,各寨出兵各自为战,号令不一。
朱柏下令:全军重组为“三营九哨”,每哨设哨官一名,由经略府直接任命;火器队单独成营,由阿岩亲领;所有军官须赴容美轮训三日,不合格者撤换。
此举等于夺走了各土司对自家士兵的指挥权。
当晚,忠路将军密会施南土司,愤然道:“这是要架空我们!明天是不是连寨兵都不许留了?”
施南土司冷笑:“先忍着。看他敢不敢动真格。”
可第二天,阿岩就在校场上演了一场“震慑”。
一名来自忠路的百夫长拒不服从调度,公然抗命。
阿岩二话不说,抽出佩刀,一刀斩下对方右耳,鲜血喷洒在校场黄土之上。
“再有违令者,斩!”阿岩怒吼。
全场寂静。
那百夫长捂脸惨叫,被拖走时还在嘶喊:“你们等着!我忠路不会咽下这口气!”
阿岩回头看向朱柏,眼中带着询问:我做得够狠了吗?
朱柏微微颔首,随即摇了摇头。
杀鸡儆猴,此时不得不为之。
这一刀,既是立威,也是逼反。
有些人,只有被逼到绝境,才会跳出来。
到那时,清理他们就有了正当理由。
赋税改革最难。
过去各寨自行征税,头人层层盘剥,土民苦不堪言,但也形成利益链条。
朱柏设立税曹,规定统一税率:田亩每亩收谷三升,商贩营业额抽成百分之五,矿产开采另计。
所有税款上缴经略府,再按人口与贡献返还各寨三成作为公用经费。
等于切断了头人们的财源。
田老栓主动请缨:“我去谈。”
他出身底层,懂人心,更懂怎么软硬兼施。
他对小寨许以补贴,对中寨承诺优先获得海贸配额,对大寨则暗示:“若不配合,下一个被斩耳的,就不只是个百夫长了。”
田老栓甚至放出风声:经略府正在清查历年帐目,若有贪墨、瞒报者,一经查实,抄家灭族。
恐惧,比刀剑更有效。
短短三天,已有七寨主动上交帐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