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平侯府。
檐角铜铃在风中轻响,一声,又一声,象是某种不祥的预兆。
沐晟坐在书房正中,手中捧着一杯新焙的普洱,茶汤浓褐,香气却淡。
他没喝,只是盯着那圈涟漪看。
一圈又一圈。
就象他此刻的心绪。
三日前,一封密信自湖广而来,八百里加急,火漆封口,印着兵部暗记。
信中无明旨,只有一句含糊其辞的话:
“上忧西南羁縻松弛,令勋臣慎守疆土,勿使生变。”
短短十四字,却如重锤砸在他心头。
他知道,上指的是建文帝朱允炆。
而勋臣,说的就是他沐家。
更让他不安的是,这封信,不是通过正式驿道下发的诏书,而是由一名自称钦差随员的小吏私下递入。
不合制度,意味深长。
这不是命令,是警告。
自周王被废,今年湘王自焚,代王下狱以来,朝廷对地方重臣的猜忌已如滚雪球般扩大。
虽沐氏非宗室,但世镇云南,掌兵二十万,遥控土司七十二,俨然西南一国。
这样的存在,在建文君臣眼中,究竟是屏藩,还是隐患?
沐晟不敢赌,若此时他在云南大动干戈,比如出兵剿灭某个不服管束的土司,哪怕理由正当,也会被有心人解读为拥兵自重,图谋不轨。
终其原因是没旨意。
没得到老板授权,你大动人事关系试试?
偏偏这时,容美送来了一份“合作”的提议。
不臣服,不求援,只求一场交易。
一场关于火器,海路,权力与未来的交易。
“徐夫人到了。”
亲兵低声禀报。
“请她进来。”
不多时,徐妙锦缓步入内。
她眉目清冷,举止沉稳,不见丝毫局促。
她行礼,不卑不亢:“国公爷安好。”
沐晟抬眼,声音平稳:“你家道长,真打算走海路?”
“非走不可。”徐妙锦直言:“陆路被保靖封锁,原料断绝,工坊停工。若再拖三月,火器产能将跌去七成。届时,别说威慑诸司,连自保都难。”
沐晟闻言冷笑,这只是容美的借口罢了。
“所以,你要我帮你打通海上信道?凭什么?”
“凭互利,国公爷可不出面,只需让出一条道即可。”
徐妙锦不退反进:“国公爷可曾算过,荆南若乱,滇东必扰?七十二寨一旦群起,您十年经营之功,或将毁于一旦。”
沐晟眼神一凛。
被她说中了。
他镇滇十馀年,最大的成就不是打了多少胜仗,而是维持了表面太平。
朝廷之所以容忍他坐大,正是因为云南安靖。
一旦战火重燃,朝廷立刻就有理由派员介入,甚至另立新帅。
到那时,他沐晟,就成了失职之将。
“我可以开放一条隐秘航线。”
沐晟终于开口:“但条件,要比先前谈的更多。”
徐妙锦静静听着。
“其一,火器制造工艺,必须交出内核三项,颗粒化火药配比,铸管退火流程,引信密封技术。”
徐妙锦据理力争。
“不可。此三者乃我容美立军之本。若尽数交付,日后国公翻脸,我等唯有束手待毙。”
“那便两项。”
沐晟步步紧逼:“至少交出火药与铸管之法。”
“可交改良版。”
徐妙锦冷静回应:“即我们已淘汰的旧方,效力减三成,耐久差一半。若国公愿等,待新一代火器服役后,再移交现用版本。”
沐晟眯起眼,有些怒了,你当堂堂国公爷是泥塑的?
“你在拖延。”
“我在保命。”徐妙锦直视他:“国公爷若真要毁灭容美,大可调兵压境。既然选择谈,说明您也需要稳定。而稳定的前提,是双方都有活路。”
沉默。
良久,沐晟缓缓点头:“可。旧法也可,但须三个月内交付。”
“可。”
“其二,荆南诸司,今后一切军政要务,须报备西平侯府。重大决策,须得我核准。”
徐妙锦皱眉:“这等于剥夺自治。”
“不。”沐晟纠正:“这是羁縻本分。你们本就是大明土司,哪有不听调,不报备的道理?洪武年间,哪个土司敢擅自用兵?”
徐妙锦认了,这一条避无可避。
明朝对西南的统治,本就是以夷制夷,以羁縻控之。
名义上归属朝廷,实际上自治,但重大事项必须奏闻。
徐妙锦斟酌道:“军政要务可报备,但人事任免,赋税征收,内部律法,仍由各峒自理。若有战事,听调出兵,战毕即归。”
“可。”沐晟点头:“但每年春秋二祭,道长必须亲来云南府行归附礼。”
徐妙锦心头一紧。
这是羞辱,更是控制。
让朱柏亲至昆明,等于低头称臣。
但眼下若拒绝此条,谈判即刻破裂。
她只能退而求次之。
“若局势未稳,恐难抽身。但可派子弟代行,或择机补礼。”
沐晟冷笑:“不必耍巧。礼不可废。人不到,约不签。”
徐妙锦沉默片刻,终是无奈低头:“行。”
“其三。”沐晟声音更低:“海上通商所得,沐府占六成。”
徐妙锦终于变色:“六成?过分了。”
“不过分。”沐晟冷冷道:“你们走的是我默许的航线,用的是我遮掩的耳目,若事发,第一个被问责的是我。六成,已是宽厚。”
“五成。”徐妙锦咬牙:“且由国公派遣监商一人,随船同行,查验帐目,确保透明。”
沐晟沉吟,容美不可能白白送钱。
若监管缺失,日后必生纠纷。
而一个监商,既能掌控实情,又能彰显权威。
“行。”他点头:“但人选由我定,不得拒绝。”
“成交。”
容美交出旧版火器工艺,三年后移交新版;
荆南名义归附朝廷,重大事务报备西平候府,年度述职;
海上利益五五分成,沐府派监商随行,共享帐目。
没有盟约之名,却有实质之契。
这份协议,后世称为《沐容海陆密约》,但当时并无正式文本,仅有双方私印为凭,藏于密匣,永不示人。
当徐妙锦走出西平侯府时,天已入暮。
她回头望了一眼那巍峨府邸,心中五味杂陈。
她赢了吗?
她输了什么?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朱柏交给她的任务完成了,用最小代价,换取最大空间。
而这场胜利,创建在一个极其脆弱的平衡之上:
沐晟需要边疆安稳,以应对朝廷猜忌;
容美需要喘息之机,以集成荆南;
两人都不愿开战,于是选择了妥协。
但这种妥协,随时可能崩塌。
同一时刻,容美边境,荆南联防营大营。
朱柏站在高台之上,俯瞰着整装待发的五千士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