滇东山道。
雨刚停。
泥浆裹着马蹄,每一步都象在拔一根铁钉。
三十骑缓缓穿行于密林之间。
旌旗半卷,旗角染泥。
为首的女子披着青灰斗篷,面纱垂落,只露出一双眼睛。
不眨。
不动。
却象能看穿整座云南府的城墙。
她是徐妙锦。
魏国公徐达幼女,今为容美将军朱柏平妻。
也是这一局棋,深入敌营的执子之人。
容美司城。
议政厅内。
油灯昏黄,照得墙上人影扭曲如鬼。
石梁寨主一掌拍在桌上:
“三成税?黑水峒凭什么拿三成?我寨出丁最多!死人都死了七个!”
黑水将军冷笑:
“没有我峒猎户清山三个月,你们的货早被剪径贼抢烂了!还谈什么税?”
另一人插话:
“按出丁分!这是祖规!谁也不能破!”
吵声四起。
有人站起,有人推椅。
火药味,比灯油味还浓。
上首的朱柏,低着头。
指尖在扶手上轻轻敲击。
一下。
一下。
又一下。
象在数心跳。
也象在等消息传出去。
没人看见他眼底那一闪而过的光。
“够了!”
老将覃瑞猛然起身,须发皆张,拍案震灯:
“成何体统!当着将军的面如此放肆,统统给我闭嘴!”
对面铁牛霍然站起,手已按上刀柄:
“覃老将军好大的威风!议事不就是让人说话?你们这些老资格,是不是处处都要压我们一头?”
“铁牛!你放肆!”
“怎么?想试试?”
两人怒目相视,杀气几乎溢出厅外。
朱柏这才抬头,皱眉喝道:
“都住口!成何体统!此事容后再议,散了!”
他拂袖而去,背影略显疲惫。
留下满厅馀怒未消的众人。
田老栓最后一个走出大厅。
檐下雨滴落下,砸在他肩头。
他没躲。
手里攥着一份帐册,指节发白。
刚才那一幕……
太真了。
真到他一度以为,铁牛真的要拔刀。
可他知道,那是演的。
从头到尾,都是朱柏安排的戏。
可越是逼真,他越怕。
怕哪天,假戏成真。
怕这些人,真的撕破脸。
他低声自语:
“将军要的,是让沐家看到我们乱。”
“可乱久了……骨头就散了。”
云南府,西平侯府。
夜宴已开。
沐晟一身常服,不佩玉,不挂绶,象个普通武将。
席间六菜一汤,酒不过三巡。
规矩,简洁,透着军府的铁味。
徐妙锦坐右首,举杯致谢,言辞得体,绝口不提南洋,神机铳,盟约。
仿佛真是来走亲戚的。
宴罢,沐晟引众人至校场。
火把千支,照得校场如昼。
三千亲军列阵疾行,甲叶碰撞,声如潮涌。
一个鱼鳞阵变鹤翼阵,不过片刻,整齐如刀裁。
徐妙锦凝视良久,轻声道:
“久闻沐家军乃西南雄师,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沐晟微笑:
“保境安民,分内之事。”
她话锋微转:
“观侯爷军械,制式统一,锋锐逼人,颇有北地边军之风。”
顿了顿,声音轻了些:
“只是…如今东南海波不靖,豪商巨舰所配火器与青铜铳,样式奇巧,射程远超旧制。不知侯爷可曾留意?”
沐晟执杯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顿。
他身后一名文官,眉头轻轻一皱。
但沐晟只淡淡道:
“海疆之事,自有沿海卫所操心。本侯守西南,不敢越俎。”
语气平静。
眼神却深了三分。
次日晨。
一封密报送至沐晟案前。
标题八个字:
《容美内讧,将相失和》
内容详尽:
覃瑞怒斥铁牛无礼,铁牛拔刀相向,诸寨争利,将军疲于调解…
沐晟看完,嘴角微扬,递给心腹幕僚:
“牛鼻子…战场上靠火器侥幸得胜,治内却如此不堪。”
“刚掌权就压不住人,弄出这等笑话。”
幕僚附和:
“此人根基未稳,内斗频发,正是我分化驾驭之机。”
沐晟点头,又冷下脸:
“给你说过多少次,春哥儿病重,我才暂代。等他好了,我自当归位。”
幕僚连忙低头称是。
沐晟目光扫过昨日那封朱柏亲笔信,信中言辞谦卑,愿共分南洋之利,共建海外藩屏。
他冷笑一声,搁在一旁。
一个连自家后院都管不住的人,谈什么南洋?
不过是狗急跳墙,借大话遮丑罢了。
他对徐妙锦的戒心,悄然减了三分。
驿馆内。
徐妙锦正在抄经。
笔尖微顿。
第一颗种子,已落土。
但能不能发芽…还得看下一步。
窗外,一名侍女悄然递来一张纸条:
“王佥事夫人,请您午后品茶。”
王佥事?
掌军需粮饷者也。
她的手,在纸上停了两息。
然后继续落笔,仿佛从未停过。
容美,工坊区。
鲁大山盯着眼前一组试验记录,眼珠布满血丝。
三天三夜,他没合眼。
终于,颗粒化火药定型!
同等重量下,威力提升九分七厘!
他喉咙滚动,想喊,却发不出声。
成了。
这意味着,火器的射程与穿透力,将拉开与沐家军整整一代的距离。
可就在这时,副手跌跌撞撞冲进来:
“鲁头儿!不好了!我们在保靖州买的那批乌银料……被扣了!”
“谁干的?”
“保靖宣抚使司。彭世雄的人。说是‘违禁军资’,要报给西平侯府!”
鲁大山的脸,瞬间惨白。
乌银料?
那是改良撞针弹簧的关键!
量不大,但一旦上报,沐晟就有理由发难!
他转身就往议事厅跑。
脚下一滑,摔在泥里。
爬起来,继续跑。
朱柏刚听完覃瑞回报将相不和戏码圆满落幕,心情尚可。
闻报,脸色骤沉。
“彭世雄…”
他低声念出这个名字,指尖重重敲在案上。
“他是想借刀杀人,还是…另有依仗?”
他沉默片刻,下令:
“颗粒化火药,暂不扩产。只供精锐小队试用,严密封锁消息。”
“通知居士,不惜代价,要么搞到替代材料,要么…把货抢回来。”
“至于保靖…”
他抬眼,目光如刃:
“记下这笔帐。来日,连本带利。”
夜。
雨又下了。
朱柏站在窗前,手里捏着一封密信。
信是吴绎昕昨夜送来的:
“沐府内线传来消息,王佥事夫人,确系主动连络。其夫近月帐目不清,疑有贪墨。夫人欲寻外援,稳固门户。”
他盯着那行字,久久不动。
风从窗缝钻入,吹得烛火晃动。
这场博弈,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