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容美司城。
覃大钧的五千联军在葬龙谷外灰飞烟灭,其本人单骑逃遁的消息,如野火穿林,迅速燃遍荆南群山。
经略府内,却无庆功之声。
朱柏立于檐下,望着远山如铁,眉峰紧锁。
胜了这一仗,不过是斩断沐晟伸出的一根手指。
那只手,仍在云南府,静静等待下一个破绽。
书房烛火通明。
朱柏屏退左右,只留覃瑞、铁牛二人议事。
徐妙锦也在座,明日她便将启程,赴一场生死未卜的博弈。
角落蒲团之上,跪坐着吴绎昕。
“仗打赢了。”朱柏开口,声音低沉:“但我们暴露了太多,更何况沐晟不会善罢甘休。”
他指尖落在舆图上,从容美划向四周:忠路、散毛、施南、保靖…一圈圈涟漪荡开。
“接下来,他会怎么做?”
覃瑞沉吟道:“依属下看,他必遣使调停,名为平息纷争,实则挑拨离间,借机安插耳目。”
铁牛怒道:“那我们就再打他一次!看他敢不敢亲自下场!”
室内一时沉默。
忽而,角落传来一声轻笑。
吴绎昕抬眸,指尖轻捻书页,声音如溪水过石:“你们可知匈奴驭西域之术?”
众人皆望向她。
她缓缓起身,步至舆图前,目光清冷:“你们可能忘了,洪武老爷子制定的策略,分而治之,以夷制夷。”
一字一句,如钟鸣山谷。
“汉时诸国林立,强者不服,弱者依附。匈奴不急于吞并,只挑其隙、激其怨、助弱攻强,待其自相残杀,元气大伤,而后收之。今沐氏镇滇黔,手段如出一辙。他不怕你强,只怕你合。”
她看向朱柏:“你今日败覃大钧,看似威震诸司,实则已成众矢之的。沐晟所盼者,非你衰,而你乱。只要你还在内斗,他就稳坐云南府,坐享其成。”
朱柏凝视她片刻,嘴角微扬:“所以…既然他想看戏,那我们就搭台子,唱一出给他看。”
“妙。”吴绎昕轻点头:“虚实之间,最易藏机。你可令覃瑞暗中策动各司摩擦。争水、抢猎、边界冲突,甚至小规模械斗。打得热闹,却不伤根本。既能麻痹沐晟,又能趁机察验诸司立场。”
覃瑞恍然:“原来如此!属下这就去办,定让这场乱,乱得有章法!”
朱柏颔首,继而转向铁牛:“你那边也不可松懈。新军整训必须提速。我要三个月内,练出一支真正强军,属于容美的强军!”
此刻他还是不太敢说只听令于他,他防一手覃瑞不未过。
水满则溢,牛皮吹大了容易破。
铁牛胸膛一挺:“末将领命!必为容美练出一支虎狼之师!”
吴绎昕听着,未再多言,只轻轻摇头,似笑非笑。
朱柏察觉,问道:“可是有何不妥?”
她淡淡道:“你说,若有一天,你违了军令呢?”
室内骤然一静。
她却不再深谈,只转身归座,继续焚香:“我只是教书居士,妄言已多,不敢再议兵戈。”
朱柏久久未语。
她不是质疑能力,而是在提醒,权力一旦成型,便会脱离掌控。
片刻后,朱柏低声道:“新政仍须推进。规范税赋,建驿道,整护乡营…这些事,不能再拖。”
徐妙锦接口:“此事棘手。寨老们视税赋为祖业,岂容外人染指?稍有不慎,便是群起而攻。”
吴绎昕闭目片刻,忽道:“可用天灾共济之名,设协理钱粮局,由将军倡捐为首,各寨量力而输,所得专用于修渠赈旱。一年之后,百姓见其利,自会呼请常设。届时,便是制度落地之时。”
朱柏眼前一亮:“高明!以善举掩变革,以民心推新政,这才是真正的无形之手。”
吴绎昕只微笑不语。
内政既定,朱柏将目光投向远方。
他看向徐妙锦,语气温和,却字字千钧:“内部集成,务求其实;外部交涉,务精其伪。妙锦,陆上的戏,由他们去演。真正的破局之路…或许在海上。”
徐妙锦凝神倾听。
“沐晟坐镇云南,看似与海无涉。但他家族枝繁叶茂,子弟遍布东南卫所,谁能保证没有暗线通洋?朝廷海禁虽严,可私利动人心,哪家勋贵没有几条影舶走货?”
他取出一封亲笔信,郑重递出:“你持此信,以荆南经略使正使之名,率使团赴云南府。名义上,是谢其调停边境之争,商议边贸事宜。”
礼单早已备妥:金银土产之外,另有五架崭新的神火飞鸦,二十柄百炼苗刀,皆为精品。
“这些火器,是诱饵。”
朱柏低声:“我要你在信中,勾一幅蓝图,共分南洋。暗示他:若肯默许一线海路,容美愿以火器助其清剿东南海域倭寇,海盗,所得财货,可共分之。”
徐妙锦心头一震。
这已非寻常外交,而是以利诱之,以势胁之,以未来绑之。
“火器是饵,海路是钩。”
朱柏盯着她:“沐晟老谋深算,不会轻信。你要做的,不是说服他,而是让他自己说服自己。人啊,只信自己想到的好处。”
“我明白了。”徐妙锦收信入袖:“此去,必当见机行事,播下种子。”
朱柏点头:“记住,真伪虚实,尽在你一念之间。”
次日,铁牛欲请命护行,被朱柏拦下:“你走了,新军谁练?别忘了,执行力才是战斗力的基础。”
最终,铁牛派出最得力副将阿岩,率百名精锐随行。
鲁大山则亲自督办那五架神火飞鸦。
外观精良,威力可观,但在火药配比与引信结构上,已悄悄做了手脚,纵使沐家工匠拆解,也难复刻内核。
就在使团启程前夜,密报传来:沐晟派驻荆南的眼线近来异常活跃,四处打探新政进展与军备详情。
“他在等。”
朱柏看着密信,眸光如冰:“等我们冒进,等我们分裂,等一个名正言顺插手的借口。”
他提笔写下三道命令:
传令覃瑞:与忠路、散毛的摩擦,可以开始了。
动静大些,但不可失控。
通知徐妙锦:途中留意保靖方向动静,彭世雄近来与沐家往来频繁。
召见鲁大山:两个月内,我要看到颗粒化火药实现稳定量产。
此事列为工坊最高机密,三人共工,互监互报。
六月初十,晨雾未散。
徐妙锦使团离城南下,车马辚辚,载着厚礼与无声的使命。
无数双眼睛在暗处注视,有怀疑,有期待,有贪婪。
当夜,鲁大山狂奔入府,几乎撞翻门坎:“将军!成了!您说的那个颗粒化火药,我们反复试验,终于做出一批!试爆三次,威力稳增半成以上,且不易受潮!”
他双手捧出一只陶罐,倒出些许黑色颗粒,在灯下泛着粗粝却坚实的光泽。
朱柏拈起一粒,指尖轻碾。
心中默念:终于迈出第一步了…
虽然离标准装药还差得远,但在这个时代,能控潮,就是王炸。
他还来不及细问,南线急报又至:保靖土司彭世雄,近日屡会沐家使者,态度暧昧。
朱柏立于地图前,目光缓缓扫过容美,云南府,保靖,最终停在那片空白的东海之上。
棋已落子,局已铺开。
徐妙锦是先锋卒,铁牛是镇关锁,覃瑞是搅局手,而吴绎昕…
是那个能在关键时刻点破天机的人。
至于他自己,则是那个在深夜推演每一步变化的人。
“传令下去。”
他背手而立,声音沉静如渊:“该演的戏,一台都不能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