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早已退去,山间浮起一层青灰的雾。
五月底的容美,湿气沉沉。
西仓谷地静得出奇,五十车硝石硫磺整齐码放在晾晒台上,盖着油布。
再过三天,这批原料就要送进火作司,制成第一批火药。
天气,开始不对劲了。
细雨从初二十五起就没断过,不是倾盆,只是绵绵地落,落在树叶上无声,渗进土里却慢。山壁渗水,地面积水不散,连骡马走过都会陷下半蹄。
阿禾蹲在工坊外的竹筒旁,用炭条在木片上记下刻度:“二十,水深三寸半;二十一,四寸一;二十二……”
他小小的眉头皱成川字。
“满了?才半个时辰。”
他是技学塾第一批学生,十二岁,溪北寨孤儿,因识字快、算数准,被鲁大山挑中做观测童。每日记录温、湿、雨、风,抄报工坊。
他翻出背篓里的《地形识读图》,那是吴绎昕亲手编的教材,封面画着山川走势,内页写着十六句口诀。
他指着其中一行,念出声:
“久雨不泄,必藏险于高处。”
他又想起那天课堂上,先生问:“若山腰滴水如汗,脚下泥软如粥,你们该怎么办?”
有个大胆的学生答:“跑。”
先生摇头:“跑得了一人,救不了一寨。要查源头,通沟渠,制图预警,这才是匠人之责。”
阿禾咬了咬唇,掏出随身的工分簿,在异常记录栏写下:
“西岭崖根湿重,渗水加速,恐积水上冲,宜查泄道。”
观测童阿禾,五月二十一夜
他盖上技学塾发的初级勘测员印泥章,托夜巡匠人送往主工坊。
鲁大山接到木片时,正对着一批新结晶的硝粉发愁。
杂质又多了,燃烧不匀,炸膛率难降。
鲁大山一眼扫过阿禾的记录,眉头一跳。
“这孩子…说得对。”
他立刻召来三位老匠师,按《火作司规程》激活隐患联审。
三人登山查看,发现崖顶一处溶洞口已被淤泥半堵,雨水正从缝隙渗入,蓄势待发。
“再下一日,水压破洞,直接冲下来,西仓就得变河床。”老匠摇头。
鲁大山拍案:“开预案!一级备汛!”
命令以三色竹牌发出:
红牌插门,紧急集合;
黄牌挂墙,带锄携袋;
白牌贴柱,妇孺备饭送水。
工分簿同步更新条例:
“凡参与清沟筑坝者,工分照计;技师带队者,另加技术津贴五分,还可兑米三斗或布一匹。”
消息沿驿道飞传各寨。
不到三个时辰,三百馀人陆续赶到。
有父子同来,有兄弟并肩,甚至几位老妪背着干粮,说是也算一份力。
阿岩奉命协防,却不点名、不抽丁,而是按《小队操典·协防篇》编组:
“十人一队,设队长、记录、安全哨。任务分四组:挖渠、运土、了望、传令。每刻钟轮换,不得久劳。”
他教众人用口令接力传话:
“上坡喊渠成否,下坡回八字口,再往上喊通,一个字都不能错!”
新兵不解:“这不就是喊话?”
阿岩瞪眼:“战场上听不清一句口令,死一片人。现在是救命,更要准!”
他还让传令组演练夜间信号,用火折子照反光石板,一闪为安,闪两次为险,闪三下为聚。
百姓看得新奇,却也渐渐信服:原来做事,也能象打仗一样有章法。
吴绎昕并未亲至,但她的《山居防患录》早已在各寨传抄。
一位老妇见年轻人直着往下掏沟,急忙拦住:
“莫这样挖!居士书上说斜沟八字口,流水不回头!”
众人愣住,有人掏出随身小册,果见一页绘着八字泄洪图,旁注:
“分水导流,减压缓冲,可避崩塌。”
识字的年轻人站出来:“咱们照图来。”
那张图,正是技学塾学生根据前月测绘数据绘制,提前张贴于各路口。
入夜,雨势渐急。
众人冒雨奋战,铁牛带人攀上崖顶,发现溶洞内积水已升至半洞。
他立即下令:“石灰袋封口!草绳引水改道!”
这是宋书留下的湿法制堵法:石灰遇水硬化,再辅以草木导流,比单纯堆土牢固得多。
鲁大山亲自监工,每一道工序都记入《工程日志》:
“初七亥时,开八字沟,深二尺,宽三尺;子时,封洞口,用石灰袋十七,麻绳四十丈…”
他要求所有操作必须有图、有录、有人签,为日后编篡《工务典》留底。
天将明,雨歇。
西仓安然无恙。硝石未湿一粒,粮仓未进一滴水。
上游积水经新沟缓缓泄出,导入清江支流,如一条驯服的蛇。
鲁大山站在高处,望着疲惫却挺直脊梁的人群,打开工分簿,提笔写下:
“五月二十七,防洪成功,全员记功。阿禾,首报有功,晋升二级匠辅,赐布一匹,米三斗。”
孩子们围着他看那枚鲜红的技术嘉奖印,叽叽喳喳:
“我也要考勘测童!”
“我要背完《地形识读图》!”
阿禾站在人群外,低头摸着胸前的木牌,上面刻着技学塾·壹年·甲等。
他没说话,但眼里有光。
朱柏次日巡视西仓,只问一句:
“伤亡几何?”
众人大喊:“零。”
他又问:“损失几何?”
众人齐声大喊:“无。”
朱柏点头,转身欲走。行至门口,忽又驻足,望着远处仍在加固堤岸的百姓,轻声道:
“这才是真正的火器,不是炸膛的那一声响,是千万人齐心协力时,大地都不肯崩塌的那份稳。”
他没有下令庆功,反而命人将此次全过程整理成册,题为:
《五月底,西仓不下雨,防洪案例辑要》
并批注:
“此非一人之功,乃制度之效。
凡我容美子民,皆可依规行事,依劳得利,依知避祸。
教育、工分、操典、匠法,四者合流,方为治世根基。”
此册随后纳入技学塾教材,列为实务第一课。
数日后,邻近的散毛寨遣人来访,问:“你们怎么知道山要垮?”
鲁大山递上一本《山居防患录》,淡淡道:
“我们不靠猜,我们有图。”
那人翻了几页,脸色变了。
同一时间,忠路土司密探回报沐晟:
“容美未动刀兵,未立新主,但百姓自行组织,井然有序。其工分记帐、孩童识图、妇人引经,皆前所未见。”
沐晟沉默良久,将情报投入火盆,低语:
“不靠神,不靠王,他们…在造自己的天。”
五月底,西仓没有下雨。
但有一场雨,下了很久,终于停了。
那是愚昧的雨,是混乱的雨,是听天由命的雨。
而今,云开雾散,阳光照在新修的泄洪沟上,也照在每一个抬头看天、低头做事的人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