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灼金,大地蒸腾。
五十车硝石硫磺运抵容美西仓,百姓奔走相告,仿佛天降甘霖。
可鲁大山站在工坊门口,望着那一堆灰白色的原料,非但没有欣喜,反而心头一沉。
这是沐晟的饵。
三个月期限,看似宽限,实则是催命符。
若交不出对等军械,便是撕约开战;
若仓促赶工,质量低劣,一样会被当作笑柄剿灭。
这不是援助,是赌局。
输者,万劫不复。
工坊内,炉火昼夜不熄。
鲁大山蹲在陶罐前,用竹勺舀起一勺刚结晶的硝粉,在阳光下一照,皱眉低骂:“杂质太多!烧出来全是残渣!打一炮炸一门,还怎么打仗!”
他翻出朱柏留下的笔记,一页页细看。
上面写着几个歪斜却坚定的字:
“颗粒定药,分量如秤。”
“一铳一药袋,不多不少。”
“硝须三炼,硫忌潮湿。”
这些话听着简单,做起来却极费功夫。
过去山民造火药,都是粗混一锅,炸了就算。
哪有这般讲究?
但前几次试射的结果骗不了人,采用定量药包后,火铳射程远了三丈,炸膛率降了六成。
尤其朱柏提的那个法子:“炼硝时加半勺粗糖水,沉淀更快,色更净。”
鲁大山起初不信,试了一次,竟发现硝晶果然更透亮,燃速更稳。
“怪哉…糖能去秽?”
他挠头不解,但结果摆在眼前,便不再多问。
鲁大山只知道,这套流程,正在把一门手艺,变成一门规矩森严的技艺。
而这,才是朱柏真正可怕之处。
他不造神兵,他在重塑匠道。
校场之上,尘土飞扬。
阿岩一脚踹翻一名冒进的士兵,厉声道:“你当这是打猎?一人突前,全队暴露!三人为组,交替掩护!忘了就滚回去背口诀!”
他手中拿着一份《小队操典》,纸页已被汗水浸软。
这是朱柏亲手编写的训练手册,融合了卫所兵法与山地游击之长,强调“小组自主、协同进退”。
如今,每个十人队都配有火铳手二人、盾牌手二人、长枪手六人,阵型可拆可合,攻防自如。
更关键的是,每人每月考核一次,不合格者降为辅兵,队长连坐。
短短两月,这支原本散漫的土兵,已初具铁军气象。
可阿岩仍不安。
他站在哨塔上,望向西方忠路方向,喃喃道:“张建部近来撤了两处关卡…这不是示弱,是诱敌。”
他不怕打,怕的是敌人选的时间不对。
偏偏,命运最爱踩在人心最松的一刻。
田老栓最近走路带风。
自从挂上咨议参军牌子,他在各寨之间游走得越发勤快。
几笔药材生意做成,不但赚了银子,还得了吴绎昕亲笔嘉奖。
夜里,田老栓对儿子低声笑道:“老峒主撑不过这个月了。你看朱柏那架势,哪是臣子?分明已是君王。”
田老栓眯起眼,像只老狐狸:“咱们溪北寨,第一个开口迎他理事。这份从龙之功,将来少不了好处。”
田老栓已经开始暗中连络那些摇摆不定的小峒主,请酒送礼,许以通商便利,只为在新秩序中抢一个靠前的位置。
乱世之中,站队比拼命更重要。
经略府内,暮色沉沉。
消息传来:田胜贵病危,已无法言语。
吴绎昕当即起身,神情肃穆:
“将军,老峒主一旦宾天,群龙无首,恐生内乱。您功高德劭,众望所归,当暂摄峒务,以安人心。”
徐妙锦轻抿一口茶,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
“名不正,则令不行。若无人总揽军政,沐晟必趁虚而入。但—”
徐妙锦顿了顿,“只能权摄,不可称主。待朝廷勘定,方可正位。”
朱柏坐在窗前,望着远处工坊的灯火,久久未语。
他不是贪恋权柄。
朱柏一旦接过这铜斧,从此便不能再以客将自居。
每一个决策,都将决定数十万人的生死。
朱柏心中明了,土司之位,须朝廷册封。
擅自继立,便是叛逆。
良久,朱柏缓缓起身,声音低沉却清淅:
“我,不受峒首之名。”
朱柏抬眼,目光如炬,“若诸位信我,愿托以军政之权,我愿权摄容美军民事,代守山河,代护子民,直至少主成年,或天子有诏。”
全场寂静。
片刻后,吴绎昕带头跪下:“愿共推将军权摄峒务,统军政、修器械、御外侮!”
徐妙锦随之俯首:“此议合礼合法,合乎时宜。”
铁牛、阿岩、二虎齐声应诺:“愿效死命,唯公是从!”
五月廿八,晴。
主寨祭坛高筑,鼓乐齐鸣。
授权之仪。
朱柏身着土司武将礼服,缓步登台。
吴绎昕、徐妙锦分立左右,铁牛、阿岩、二虎披甲执刀,守于阶下。
大巫师吟唱古辞,祭告天地祖先:
“非嗣其位,而承其责;非夺其权,而代其劳。”
片刻后,两名侍从扶着田胜贵蹒跚而出。
老人枯瘦如柴,唯双手紧抱一柄青铜战斧。
那是容美历代峒首的信物,斧身斑驳,铭刻岁月。
全场寂静。
田胜贵望着朱柏,嘴唇微颤,气息断续:
“道长…容美…托付给你了…”
话音落,头一垂,昏厥过去。
朱柏单膝跪地,双手托盘,不接斧,而承其托。
他郑重道:
“守渊今日受托权摄军民事,誓不负峒主所托,不负万民所望。”
“待少主成年,朝廷有诏,此斧必归田氏宗祠。”
他起身,面向万民:
“自今日起,容美,便是荆南之胆!”
“我在此立誓—”
声音陡然拔高,如惊雷裂空:
“必率尔等,于这乱世之中,打出一片朗朗乾坤!”
“将军万岁!”
“容美不灭!”
“将军在,山河在!”
山呼海啸,响彻山谷。
鲁大山眼框发热,觉得这一生总算没白熬。
阿岩握紧刀柄,心中只剩一个念头:为将军死战不退。
田老栓喊破喉咙,仿佛自己也成了开国元勋。
就在这万民归心、天地同庆之时,一骑如电,冲破人群!
斥候滚落尘埃,满面血污,嘶声大喊:
“急报!!”
“忠路土司覃大钧,勾结木册、散毛残部,发兵五千,突袭西境!”
“峰口寨…失守!守将陈七…力战而亡!!”
欢呼声戛然而止。
空气凝固。
所有目光,再次聚焦祭坛之上,看向那位刚刚被托付大权的权摄之人。
沐晟的刀,终于落下。
而且,精准得令人发指。
朱柏缓缓起身,脸上无惊无怒,唯有一片深潭般的冷寂。
他早知沐晟不会坐视他掌权。
他没想到,对方竟如此阴狠,趁他受权之日,人心浮动之际,悍然出击!
这不是战争,是羞辱,是试探,是要看他能否在荣耀巅峰瞬间转身,迎战滔天巨浪。
他环视台下:有人惊惶,有人愤怒,有人眼神闪铄,似在观望。
他忽然冷笑一声。
“都听到了?”他声音不高,却压下全场骚动。
朱柏将托盘上的铜斧轻轻提起,猛然顿在祭坛石板之上。
“咚!”
一声闷响,如丧钟鸣。
“这就是沐晟送我的贺礼?”
他仰头望天,眼中杀意如刀:
“也好!正好用他们的血,来祭这柄战斧,来正我朱柏之名!”
他猛地转身:
“铁牛!”
“末将在!”
“点兵三千,半个时辰内开拔!我要亲自西征!”
“诺!”
朱柏再度举斧,指向西方:
“容美的儿郎们!有人不愿我们安宁!有人要在我们最喜庆的日子,泼一盆滚烫的血!”
他目光如炬,扫过每一张脸:
“你们说,该不该还?”
“杀!!”
“杀光他们!!”
“为陈七报仇!!”
怒吼冲天,方才的欢庆尽数化为滔天战意!
朱柏翻身上马,竟未更换礼服。
铜斧悬于鞍侧,随风轻晃。
大军开拔,旌旗猎猎,直指西境。
行军途中,夜风凛冽。
朱柏勒马回望,主寨灯火渐远。
他知道,这一战,不只是夺回城池。
而是立威。
是告诉所有人,无论是盟友、属下,还是敌人:
新权已立,剑未归鞘。
虽无峒首之名,却有护土之实。
这一仗,要打得让天下知道:
谁才是真正能守得住容美的人。
战后记:
七日后,大破敌军于马岭河,斩覃大钧,收复失地。
战罢,朱柏下令:
设火作司,统一管理火器生产;
建督战队,严惩临阵脱逃者;
遣使赴湖广都司,呈报权摄峒务始末,请朝廷备案。
自此,荆南诸部始知:
容美已非昔日蛮峒,而是一头真正觉醒的西南之虎。
其主未称王,而威已震四方;
其政未正名,而令已行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