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未至,荆南却已闷如蒸笼。
容美司城的空气,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攥紧,压得人喘不过气。
这不是天气的燥热,而是人心的窒息。
张建的经济封锁,已持续整整二十七日。
不是刀兵相见,却比血战更令人难熬。
粮盐渐缺,铁料将尽,硝石库存一日比一日薄。
西平侯不动一兵一卒,只凭一道政令,便将容美死死扼住咽喉。
这是一场看不见血的围城。
工坊区的炉火依旧熊熊燃烧,映照着鲁大山布满烟灰的脸。
他蹲在一尊尚未完工的“神火飞鸦”前,手指颤斗地拨弄着引信药室,嘴里喃喃:“不成……杂质太多,点火即炸。”
一名年轻工匠递上一碗浑浊的硝水:“鲁头儿,这是今早从老墙根挖来的土熬的,勉强提了些硝……”
鲁大山一把夺过碗,凑近鼻尖闻了闻,脸色骤变。
“这是粪硝混墙硝!烧出来的东西能稳多久?三尺?五尺?还是当场炸膛!”
他猛地将碗摔在地上,瓷片四溅:“老子要的是能飞百步的火鸦,不是给将士们送葬的爆竹!”
声音嘶哑,眼中血丝密布。
他已经七日未归家,睡在工坊角落的草席上,梦里全是配方、比例、火药配比。
一旦火器停摆,容美便再无还手之力。
经略府书房,烛火微晃。
朱柏伏于案前,指尖划过一张泛黄的《荆南山川矿脉图》,眉心拧成一个川字。
他身着青布直裰,腰佩短剑,衣袖卷至肘间,露出筋骨分明的手臂。
案头堆满了各地勘探回报:“咸宁无硝踪。”
“施南旧矿枯竭。”
“巴东山道崩塌,暂不可入。”
一条条消息,像钝刀割肉。
他闭目深吸一口气,再睁眼时,眸中寒光乍现。
“张建……你以为断我原料,就能让我低头?”
徐妙锦推门而入,手中托着一碗冰镇绿豆汤。
她穿着素色罗裙,发髻斜簪一支银钗,脚步轻缓,生怕惊扰了这满室凝重。
“歇一歇吧。”
她将汤碗轻轻搁在案角:“姐姐说,今日又有两个小峒主遣使问盐,语气已带诘责。”
朱柏没接话,只抬手捏了捏鼻梁。
他知道那些人心里怎么想,朱柏若连盐都供不上,何谈统领诸司?
“告诉他们。”
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却不容置疑:“再等十日。若十日内无盐,我亲自提头去见他们。”
徐妙锦心头一颤。
她见过他笑,见过他怒,却从未见过这般冷冽决绝的神情。
夜更深了。
吴绎昕抱着帐册进来时,脚步虚浮,眼窝深陷。
她低声禀报:“库房清点完毕。茶叶尚有三百担,粗布五千匹,铁矿八百斤,白沙糖一千三百斤…可换些粗盐,但撑不过三月。”
朱柏缓缓点头:“那就换。一两茶换三钱粗盐,也要换。”
吴绎昕咬牙:“可市价是五换一,我们吃亏太大!”
“我们现在不讲市价。”
朱柏盯着地图上的某一点,缓缓道:“我们在买时间。”
“只要撑到黔东私盐入山,就有活路。”
屋内三人默然相对,唯有烛火噼啪作响。
这一刻,他们不是主将,而是一群被困孤城的守夜人。
阿岩在演武场上咆哮。
“再来!五十步冲刺背沙袋!跌倒者加罚一百俯卧撑!”
士兵们浑身泥水,在烈日下奔跑、摔打、呐喊。
那几十名配备手弩与“掌心雷”的精锐,更是被逼至极限。
一名新兵因体力不支晕倒,被拖出场外。
阿岩站在高台之上,目光如刀:“你们知道为什么这么练?”
没人敢应。
“因为我们的弹药,只剩下一成!”
阿岩吼道:“每一发火器,都是用命换来的!你们现在多流一滴汗,将来战场上就能少流一桶血!”
他说完,自己先脱了上衣,跳进队伍里狂奔。
没人看见的是,他在跑过边界了望塔时,偷偷回头望了一眼…
那一眼,是愤怒,是不甘,更是对敌营方向深深的忌惮。
田老栓最近睡不好。
这位老谋深算的咨议参军,悄悄在自家地窖埋了三百石米粮。
但他不敢张扬,也不敢连络外界。
田老栓曾试探性派家人去忠路土司走动,结果对方避而不见。
他心提到了嗓子眼,风向变了。
各司都在观望。
谁也不知道,朱柏还能撑几天。
转机来得突兀,却又似早有预兆。
这日清晨,朱柏正在院中挽弓试箭,弦响箭出,正中百步外红心。
徐妙锦坐在廊下读《齐民要术》,风吹书页沙沙作响。
忽听脚步急促,吴绎昕几乎是冲进院子:“将军!西平侯使者到了!这次…他们带来了五十车硝石,硫磺!还有…盐引!”
朱柏手中长弓微微一顿。
箭矢偏了半寸,钉入靶侧树干,嗡嗡震颤。
他缓缓放下弓,眼神平静得可怕:“条件?”
“愿购神火飞鸦若干,价格随行情浮动。另附湖广都司签发的五百盐引,可兑官盐三千斤。”
吴绎昕声音发抖:“这是救命之物啊!”
朱柏却笑了,嘴角微扬,却不达眼底。
“张建终于坐不住了。”
他轻声道:“他不怕我们弱,只怕我们死得太快。”
正厅之内,西平侯使者笑容满面,拱手作礼:“将军治下井然,侯爷甚为钦佩。些许原料,聊表心意。”
朱柏端坐主位,不动声色:“侯爷厚恩,某铭记于心。”
“哪里哪里,”使者捻须笑道:“侯爷亦仰慕将军奇技,若能得几架神火飞鸦防身御寇,实乃双赢之举。”
说罢,呈上盐引文书,墨迹未干。
退堂之后,经略府密议重启。
吴绎昕兴奋难抑:“将军!天助我也!原料有了,盐有了,我们可以喘口气了!”
阿岩却冷笑:“他要买火器?做梦!我们自己的都不够用!”
徐妙锦轻摇团扇,目光沉静:“这不是买卖,是试探。张建想看看我们是否真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朱柏一直沉默,直到众人说完,才缓缓开口:
“卖。”
满堂皆惊。
“我们卖给他刀。”朱柏站起身,踱步至窗前:“但不教他铸刀之术。”
他转身,目光如电:“鲁大山,若让你造一批神火飞鸦,威力减三成,射程缩两成,结构复杂难仿,多久可成?”
鲁大山眼中精光一闪:“三天!我能让它飞得象个火鸟,炸得象个爆竹,拆开来却是个死结!”
“好。”朱柏颔首:“就按这个做。对外宣称,是我们最新改良款。”
吴绎昕恍然大悟:“妙极!我们既能换物资,又保住内核技术!”
徐妙锦低语:“以虚示敌,藏实于内。”
接下来三日,容美工坊灯火通明。
鲁大山率工匠昼夜赶工,每一道工序都做了手脚:
引信用劣质麻线,药室夹层加铅板增重,尾翼角度故意偏差三度……
成品看上去精美无比,实则飞不远、炸不准、修不了。
与此同时,吴绎昕与使者周旋议价,虚与委蛇;
阿岩则暗调兵力,布防忠路方向,以防突袭。
第一批十架特制神火飞鸦交付,换回五十车原料与盐引。
使者喜笑颜开,临行还赠朱柏一柄龙泉宝剑,称结两家之好。
朱柏收下,亲自送出城门。
朱柏待车队远去,驻足良久,忽然冷笑:“张建,你想吃我的肉,还得先把牙硌掉。”
然而,仅隔一夜。
边境急报传来:张建部精锐悄然北移十里,数个隘口重兵封锁,禁止一切通行!
吴绎昕冲进书房,脸色惨白:“他们……他们反悔了!”
朱柏静静看着军报,良久,才吐出一句:
“我早就知道。”
他转身,环视众人:“这批原料,够我们撑三个月。”
“而这三个月……”他声音陡然拔高:“就是我们的生死时速。”
“鲁大山!我要你在九十日内,完成新一代雷霆鸦的设计与试射!”
“居士,即日起,关闭所有对外贸易窗口,严禁任何火器图纸流出!”
“阿岩!全军进入一级戒备,夜间轮岗加倍,尤其盯死忠路、散毛两路!”
他一字一顿,如铁锤砸地:
“告诉所有人,我们卖给他们的,是过去的残影。而我们将要铸造的,是未来的雷霆!”
经略府屋顶,一面黑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无人知晓,就在当夜,朱柏亲笔写下一道密令:
“着密探潜入武昌,查明西平侯与燕王通信往来,凡涉及容美者,尽数截录。”
这场博弈,早已不止于一城一地之争。
容美必须在风暴来临前,长出自己的铠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