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美司城。
葬龙谷一役,三十铁骑破敌先锋八百,朱柏亲执火铳,夜袭敌营,火光冲天,尸横遍野。
十里坡反击,火雷轰鸣,敌军未近十步,已溃不成军。
向天富死于乱阵,覃垕暴毙帐中,两大巨擘,一日崩塌。
消息如野火燎原,三日之内,传遍十二土司、四十八峒寨。
“雷神临凡!”
“将军乃天降将星!”
民间传言愈演愈烈,竟有人说那一夜火光,并非火药所燃,而是天雷降世,专诛恶首。
经略府前,车马塞途,旌旗蔽日。
昔日冷清衙署,如今门庭若市。
东山献楠木千根,南河进药材万斤,西岭奉兽皮三百张,北寨呈铁矿图卷,更有两家小司,竟主动献出盐井一口、码头一段,只求纳入经略府辖制。
吴绎昕立于厅堂,手捧礼单一览,指尖微颤。
她原是落魄王妃,如今竟掌一方财政,眼看堆积如山的贡品,喉头滚动,几乎哽咽。
吴绎昕转身,双目泛红:“此战所获,不止胜绩,实乃国本之基!扩军三千易,养兵三年难,今有此资,何愁大业不成?”
朱柏端坐案后,眉锋不动。
他望着窗外熙攘人群,心中却如寒潭深水。
这些人,是来归附的吗?
不,他们是来分赃的。
一旦容美势衰,这些人转头就能割下他的头颅,献给下一个强者。
“基石?”
朱柏冷笑一声,将礼单轻轻推回:“不过是沙上筑塔,潮来即崩。”
朱柏抬眸,目光如刃:“告诉他们:礼,我收。人,我见。但若想入我经略府体系,三策必行:《田亩新策》《匠作条例》《护乡兵役法》,一字不落,一条不少。”
吴绎昕心头一震。
朱柏要的不是藩属称臣,而是彻底重塑秩序。
可这三策,无一不触动土司根基。
均田限奴,统匠归营,征兵轮戍……
哪一个,都不是能轻易点头的事。
吴绎昕躬身应诺:“明白。这就让他们去谈。”
校场之上,黄尘滚滚。
阿岩立于高台,目光扫过下方五千新募之卒。
其中有容美子弟,也有盟友协防之兵。
衣甲杂乱,言语各异,士气浮躁。
人数再多,若无纪律,不过乌合之众。
“列阵!”
鼓声骤起,令旗挥动。
一队三百人的容美新军疾步而出,手持手弩,背负破甲锥,腰悬震爆雷,步伐整齐划一,踏地之声如雷滚过。
对面,六百精锐老兵持刀挺矛,哄笑不止。
“走什么步子?打仗靠的是胆气!”
“那小弩能射几丈?老子一刀劈你脑袋!”
阿岩不语,只挥手下令。
刹那间,三轮齐射!
密集弩雨倾泻而下,前排老兵尚未冲锋,已被钉翻在地。
幸存者冒死突进,却被小队分割包抄,破甲锥刺入关节,震爆雷炸得血肉横飞。
不到半刻钟,演习结束。
六百精锐,尽数阵亡。
死寂笼罩校场。
败者呆立原地,满脸不可置信。
有人喃喃:“这不是打仗……这是屠戮……”
阿岩缓步走下高台,声音冷如霜铁:
“你们以为的勇猛,在这个时代,不过是送死的资格。将军早说了,时代变了。”
鲁大山蹲在火药坊外,盯着炉火发怔。
曾经他是匠奴,被人唤作鲁瘸子,一脚踹进泥里都不敢吭声。
如今,他是雷神之手,是各司争相巴结的鲁大师。
鲁大山清楚这份荣耀,薄如蝉翼。
昨日,辰州使者深夜来访,送上铜钱五万贯,美婢两名,只求指点一二火药配比。
今日,忠路司峒主遣人送来祖传秘方,说是助大师研技,实则字字句句都在套问火雷构造。
鲁大山一律拒之门外。
“技术是将军的,是容美的。”
他对所有人说:“我鲁大山,不过是个烧炭的。”
可没人知道,他夜里常惊醒。
朱柏要的不只是火铳、震爆雷,还要开花弹,连发弩,地雷阵。
可他的脑子快空了。
洪武年间尚无硝化甘油,没有雷汞引信,更无标准化生产流程……
朱柏靠的是前世记忆碎片拼凑而成的黑科技。
现在,每一步创新,都象在悬崖边行走。
鲁大山几次想去找朱柏,问问有没有更多天机指点。
可每次走到经略府门口,看见那人彻夜不熄的灯火,终究没敢进去。
朱柏肩上的担子,比鲁大山重百倍。
溪北寨,田老栓拄着拐杖,在村口来回踱步。
自从他第一个献粮投效朱柏,如今已是寨中第一号人物。
连族长见他也得拱手叫一声田公。
田老栓眯着眼,望着远处官道上络绎不绝的使节队伍,嘴角咧开。
“老子当年押对了宝。”
光靠一袋米、一头牛,撑不了太久。
田老栓主动寻上吴绎昕:“居士,我在荆南混了一辈子,哪家峒主有外室,哪家土司欠了赌债,我都清楚。您要甄别人心真假,不如让我帮把手?”
吴绎昕正为归附者背景繁杂头疼,闻言眼前一亮。
当即赐其咨议参军虚衔,许其参与幕议。
接过文书那一刻,手都在抖。
他不是为了权,是为了活命。
乱世之中,站错一次队,满门皆灭。
田老栓现在要把自己变成有用之人,嵌进这新秩序的骨头里。
容美,表面繁华似锦。
朱柏连日接见诸司使者,定盟约、划税赋、设关卡,一步步将权力织网铺开。
可就在第七日深夜,吴绎昕匆匆闯入书房,面色铁青。
“查到了!”
“硫磺商队的背后连络人,是辰州致仕知府李崇文。此人女婿,正是沐晟妻弟!”
“另有帐册显示,覃垕妾室之弟,曾在其起兵前半月,收到一笔三千两白银汇款,来源为云南钱庄,经三道转手,最终指向西平侯府帐房!”
朱柏沉默良久,手指轻叩桌面。
原来如此。
沐晟先借商队渗透,图谋火器;见不成,便资敌作乱,搅乱荆南;
待朱柏强势崛起,又果断弃卒保帅,灭口覃垕,金蝉脱壳。
好一手黑白通吃,进退自如!
“是否将此事公之于众?”
吴绎昕咬牙道:“让天下知沐晟狼子野心!”
朱柏摇头:“不可。”
“沐晟背后是朝廷,是藩王体制。我们手中仅有间接证据,一旦公开,反被斥为污蔑封疆大吏,正中其下怀。”
他眸光一闪:“但这条线,不能断。继续查,查他还有多少暗桩,多少银线,埋在荆南何处。”
话音未落,门外亲卫急报:
“启禀将军!施南、忠路、木册等七司联名求见,言有紧急军政要务!”
朱柏与吴绎昕对视一眼,皆看出彼此眼中的警觉。
偏偏在这个时候?
七司联名?
“请。”
七位使者鱼贯而入,皆着正式官袍,神色凝重。
施南使者上前一步,拱手道:“将军神威,震慑四方。然今有一事,关乎荆南生死,不得不禀。”
“覃垕之所以能聚众数千,除兵力之外,更因其掌控巴蜀盐道分支。今其身死,盐路中断,各司存盐不足三月,百姓已有怨言。”
“盐乃国脉,民命所系。若再拖延,恐生内变。我等共议,唯将军德威兼备,恳请主持盐路重开,安定民心!”
朱柏瞳孔微缩。
盐!
这才是真正的命门。
沐晟为何敢肆意妄为?
正因为掌握了盐铁信道,才能操控诸司咽喉。
如今诸司来归,表面是敬畏兵威,实则是求生。
谁能供盐,谁就是共主!
他缓缓起身,声音低沉却坚定:
“诸位放心。容美既立经略府,便当担此重任。盐路一事,我亲自督办。”
众人闻言,齐齐拜伏:“将军仁德,荆南幸甚!”
朱柏送走使者,立即召令:
“吴绎昕,即刻调集所有舆图、商志、盐政旧档,梳理荆南至巴蜀所有盐道!另派细作潜入黔东,查探是否有可采卤泉!”
“阿岩,加强边境巡逻,防有人趁乱劫盐!”
“鲁大山。”
他顿了顿,语气加重:
“接下来仔细研究土法制硝!挖墙土、扫灶灰、滤粪土……凡是含硝之地,统统查一遍!同时加快火雷小型化,我要用最少的火药,打出最大的威慑!”
命令刚下,坏消息再度传来。
张建,终于动手了。
鹰嘴岩方向,张建使者送达通告:
“经查,容美境内有奸民勾结匪类,图谋不轨。为保边疆安宁,自即日起,对所有出入容美之商旅实行全面稽查。凡涉硝石、硫磺、铁器、火器者,一律扣押,未经许可,不得通行。”
经略府内,鸦雀无声。
吴绎昕脸色惨白:“将军……工坊现存硝石,只够维持两月半……若无补充,火器停摆,新军无弹,等于自废武功!”
阿岩怒极拔刀,哐地砍入柱中:“狗官!这是要饿死我们!将军,末将愿率三千死士,夺关破寨!”
朱柏却静静站着,望着墙上挂着的荆南舆图。
他没有愤怒,没有慌乱。
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清明。
沐晟这一招,是阳谋,也是绝杀。
沐晟在逼他三选一:
屈服交技,沦为傀儡;
闭门等死,资源枯竭;
武力突围,背上反叛之名,正中朝廷讨伐下怀。
许久,他缓缓开口,声音如寒铁淬火:
“传令鲁大山:火器生产分级调度,优先保障内核战力装备更新,其馀暂缓。”
“加派探矿队,掘地三尺,也要找出硝土矿脉。同时,激活盐铁互易计划,以容美所产精铁,药材,秘密换取周边缺铁地区的粗盐。”
“阿岩。”
他转身,目光如电:“你带五百精锐,扮作商队,走小道入巴蜀,务必查清。我们能不能自己掌控一条盐路。”
夜深,万籁俱寂。
朱柏独坐灯下,手中握着一枚未装药的震爆雷壳。
窗外,是沸腾的希望与暗涌的杀机。
他知道,自己已站在风暴之眼。
声望如日中天,实则四面楚歌。
沐晟的阴影,已从幕后伸出双手,扼住咽喉。
而真正的较量,现在才开始。
容美危局初现,但亦是涅盘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