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七,辰时三刻。
夏阳初升,却不见暖意。
山雾如瘴,缠绕在容美东境的鹰嘴岩上。
风过林梢,发出呜咽般的低鸣,象是某种不祥的预兆。
远处,旌旗猎猎。
一面“征南参将张”字大纛矗立山巅,甲光映日,杀气凛然。
张建的三千京营精锐,已屯兵七日。
不攻,不退,如蟒盘枝,静静等一个破绽。
经略府议事厅内,烛火摇曳。
一张拜帖静静躺在楠木案上,墨迹工整,措辞谦和:
“张建谨启:闻道长保境安民,德被山野,特遣使致意。愿择吉日,于十里坡共议边务,以安黎庶。”
字字温良,却如毒蛇吐信。
老峒主田崇礼猛地拍案而起,白须颤斗:“荒唐!这是鸿门宴!张建何许人也?当年平苗乱,一夜屠三寨,血流漂杵!他哪是来议边务的?分明是要将军孤身赴会,一刀斩首,夺我容美基业!”
他声音哽咽,老泪纵横:“将军若有个三长两短,容美数十峒倾刻瓦解!这些年拼死挣来的局面,毁于一旦!”
厅中众人纷纷附和,愁云惨雾。
阿岩站在廊下,手死死攥着刀柄,指节发白,青筋暴起。
他不懂什么朝堂权谋,只知一点:
敌军压境,主帅赴约,等于羊入虎口!
“将军!”
他一步跨入厅中,声音嘶哑如裂帛:“让我带一百精兵随行!若那张建敢动您一根头发,我阿岩拼死也要护您杀出来!哪怕血染十里坡,也在所不惜!”
他说完,单膝跪地,抱拳低首。
身后三十名护乡营亲卫齐刷刷跪下,铠甲相撞,声如雷霆。
“誓死护主!”
吴绎昕眉头紧锁,在厅中来回踱步,此事棘手。
“将军……”
她终于开口,语气沉重:“不去,是违抗朝廷命官,坐实割据自立之罪;可若去,便是孤身涉险,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他苦笑一声:“这是一道死题。无论怎么选,都是输。”
徐妙锦始终未语。
她坐在窗边,素手执扇,轻摇慢晃。
目光却如针,一寸寸扫过众人神色。
朱柏在她心中可不是寻常人。
他的眼光,从来不在眼前胜负,而在十年之后的棋局。
果然,朱柏缓缓抬头,嘴角竟浮起一丝冷笑:
“张建想看我是不是怕他?”
“那我就让他看个清楚。”
“我不是怕,我是…等着他先动手。”
他站起身,走到墙边悬挂的舆图前,手指重重落在十里坡三字上:
“这里是边界缓冲地,地势开阔,利于观察,却不便设伏。
他选此地,是自信掌控全局,以为我能看清形势,自然不敢反抗。”
朱柏冷笑:“可他忘了,真正的博弈,从来不靠人数,靠的是节奏。”
他转身,目光如炬:“我去。但不是以土司首领的身份去,而是以容美经略使的身份去!”
众人一震。
“我要让他明白,我不是求和的降将,而是与他对等的边帅!”
“我要堂堂正正地走进十里坡,让他身边的每一个兵卒都记住我的脸,记住了,就不敢轻易动手。”
“护卫要带。”
他继续下令:“五十人足矣。”
“什么?!”阿岩惊怒抬头:“五十人?对面可是两千亲兵!”
“正因为对面人多,我才不能带太多。”
朱柏语气平静:“带多了,是挑衅;带少了,是示弱。五十,不多不少,正好让他们猜不透。”
他盯着阿岩:“你要挑最精锐、最冷静的。能杀人,也能忍住不杀。明白吗?”
阿岩咬牙:“明白。”
“装备呢?”朱柏又问。
鲁大山一直在门外候着,此刻连忙进来,双手奉上一套新制器具:
“将军,这是最新破甲手弩,射程八十步,可穿透三层牛皮甲。
还有袖箭,藏于臂中,机关一拨,三矢连发。
最重要的是这个…”
他小心翼翼取出一枚核桃大小的铁球:“掌心雷,改良版,加了铁砂,爆炸时杀伤半径可达五步。”
朱柏接过,掂了掂,点头:“很好。每人配一枚,关键时刻,能换命。”
鲁大山眼圈发红:“将军……务必活着回来。
我工坊日夜赶工,新式破甲火箭再有三日就能试射……您若不在,这些心血,全都白费了。”
田老栓在自家院中烧了一封信。
火光映着他苍老的脸,忽明忽暗。
那是他写给张建的“投诚书”,承诺若朝廷大军入境,溪北寨愿为内应,献煤献粮。
可当听说朱柏竟要亲自赴约,他手一抖,火盆差点打翻。
“疯了……真是疯了……”
田老栓喃喃自语:“张建是什么人?那是能徒手拧断马脖子的杀神!朱柏就这么去,不是送死是什么?”
可转念一想,若是朱柏真能活着回来……
那这人,就不是人,是妖!
他浑身一颤,急忙将剩馀信纸全部投入火中。
火舌吞没字迹,也吞没了他最后一丝侥幸。
“罢了……乱世之中,跟定一个疯子,或许比跟聪明人活得久。”
三日后,十里坡。
晨雾未散,天地朦胧。
朱柏率五十骑,准时抵达。
人人骑马,身披普通号服,毫无张扬。
可队列整齐,呼吸同步,连马蹄落地的节奏都一致。
静默中,自有一股杀伐之气,如刀锋出鞘。
张建早已设下凉棚,仪仗森严。
两百亲兵环卫四周,顶盔贯甲,刀枪耀目。
鼓乐齐奏,看似隆重,实则是心理压制。
张建本人端坐主位,年约四旬,面黑如铁,身形魁悟。
一双虎目开阖间精光四射,似能洞穿人心。
见朱柏只带五十人,他眼中闪过一丝诧异,随即化为深沉审视。
“道长,久仰大名。”
张建起身相迎,声若洪钟:“今日得见,果然气度非凡。”
“张参将谬赞。”
朱柏拱手还礼,不卑不亢:“劳您远道而来,贫道身为地主,本当扫榻相迎。只因近日西线不靖,未能亲至边界,还望海函。”
一句话,既表礼数,又点明你越界了。
入座后,茶未饮尽,张建便切入正题。
“道长,明人不说暗话。”
张建目光如刀:“容美近来火器之利,震动荆湖。西平侯已上奏朝廷,称此乃国之利器,不宜私藏于边陲蛮地。”
他身体前倾,压迫感顿生:“若将军肯将制器之法献于朝廷,由西平侯代为呈报,必获重赏。
一个宣慰使之位,绰绰有馀。若再立功,封侯拜将,亦非虚言。”
图穷匕见。
朱柏心中冷笑:果然是冲着火器来的。
什么安民,什么协防,全是幌子。
真正想要的,是那改变战争规则的技术。
“张参将。”
朱柏缓缓放下茶杯,语气平淡。
“容美地处深山,百姓贫苦。所谓火器,不过是些土炮土铳,炸膛率高达三成,连自己人都不敢多用。”
朱柏顿了顿,目光直视张建:“至于献于朝廷……非是贫道不愿,实不敢尔。”
“哦?”张建眯起眼:“此话怎讲?”
“此物一出,天下大乱。”
朱柏声音渐冷:“皇帝初登大宝,百废待兴。若此等利器落入奸佞之手,拥兵自重,割据称雄…请问张参将,那时天下是谁之天下?”
他这话,表面忠君体国,实则暗藏杀机…
你张建、沐晟,是不是就想借此扩军,图谋不轨?
张建脸色微变,显然没料到他会反扣帽子。
“道长这是……不愿为朝廷效力?”他声音已带寒意。
“非不愿,实不敢。”
朱柏迎其目光,毫不退缩:“容美所求,不过是依祖制自治,保境安民。若张参将执意以驻边之名,行强取豪夺之实…”
他猛然站起,声如雷霆:
“那就请参将问问贫道麾下的儿郎,问问容美数十万百姓…答不答应!”
话音未落,身后五十护卫齐齐踏前一步!
动作整齐如一人,地面为之轻颤。
他们虽未拔刀,但手已按在弩机之上,发出细微“咔哒”声…那是待击发的信号!
杀气骤起,如寒潮席卷凉棚!
张建亲兵瞬间骚动,刀剑半出鞘,弓弩上弦。
双方剑拔弩张,一触即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