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欲来。
黑云压城,如千军万马奔腾于天际。
风穿谷而过,卷起尘沙,吹动檐角铜铃,一声声,象是催命的鼓点。
葬龙谷一役的硝烟尚未散尽,血迹仍渗在石缝之间。
可经略府内,气氛却比战前更沉。
死寂之中,只听得朱柏指节叩击楠木案几的声音:“嗒、嗒、嗒。”
每一下,都象敲在众人的心头上。
案上,一枚银印泛着冷光。
那是朝廷旧制武官印信,如今却落在他手中,象一块烫手的烙铁。
“张建…”
朱柏低声念出这两个字,舌尖仿佛碾过刀刃。
他抬眼,目光如冰:“三千精兵,打着协防边境的旗号,驻跸施州卫边界。”
声音不高,却让满室寒意骤升。
吴绎昕额角沁出细汗,手帕在掌心来回擦拭。
他知道这数字背后意味着什么,不是援军,是刀锋。
“建文帝登基未久,天下未稳。”
他声音微颤:“沐晟以朝廷名义出兵,名正言顺。我们若拒之,便是抗旨,叛逆之罪…”
话未说完,喉头已被恐惧扼住。
徐妙锦坐在窗畔,指尖轻轻摩挲茶盏边缘。
瓷白如玉,映着她冷艳的侧脸。
她忽然开口,声如碎冰:“沐晟坐不住了。”
众人皆是一震。
她抬眸,目光穿透屋梁,直抵远方:“我们连战连胜,火器之威已传至京师。他要么来夺功,要么…来灭口。”
她说完,转向朱柏,唇角微扬:“你先前想主动连络他,如今,人家亲自送上门了。”
语气淡漠,却藏着一丝讥诮。
朱柏不动。
脸上无悲无喜,内心却早已翻江倒海。
他是穿越之人,知晓所谓大义,不过权力粉饰的遮羞布。
真正的博弈,从来只看实力与手段。
沐晟此招,是以政压军,以名制实。
典型的上位者棋局…
不动刀兵,先夺人心。
但他不怕。
因为他知道,历史从不由圣旨书写,而由胜者执笔。
“内部清查如何?”他突然问。
吴绎昕脸色一僵,低头道:“尚无确证…但…近三批军资损耗异常,高出往常一成。”
“一成?”
朱柏眼神一凛:“粮草、火药、箭矢,皆有记录。多出的部分,去了哪里?”
“查不到去向。”吴绎昕咬牙:“有人做了假帐,手法极老练。”
朱柏冷笑:“内鬼已动。”
这不是猜测,是铁律。
大军压境之时,必有细作响应。
否则,岂非天助?
阿岩按剑而立,满脸焦躁。
他不懂朝堂权术,只知兵临城下!
“将军!”
他猛地踏前一步:“张建乃百战宿将,麾下皆铁甲步卒!我军新战方歇,疲敝不堪,是否暂避其锋?”
他说得急切,眼中全是担忧。
不是怯战,而是怕误了大局。
“避?”朱柏霍然起身,声如惊雷:“往哪避?”
他踱步至地图前,手指重重戳在容美司城所在之地:
“这里,是我们唯一的根基!
今日一退,民心即散,军心即溃!
明日张建便可长驱直入,说我们拒诏谋反,那时百口莫辩!”
一字一句,如刀劈斧凿,砸在每个人心头。
他盯着地图,眼神渐冷:“他要安民?好啊。那就让他亲眼看看…什么叫真正的‘安民’!”
语毕,转身下令:“阿岩!加强边界巡防,昼夜轮值,不得懈迨!”
“末将在!”阿岩抱拳领命,转身欲走。
可脚步刚动,他又停下,回头道:
“将军,张建部善结阵,惯用长枪拒马。我军若与其正面对冲,恐难支撑。不如…以山地为障,设疑兵、伏弩手,拖其行程?另,护乡营新卒居多,可否抽调老兵,组猎杀小队,专事袭扰?”
他说完,摒息等待。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献策,不再是唯命是从的莽夫。
朱柏凝视他片刻,眼中掠过一丝赞许。
终于,点了点头:“准。袭扰为主,不求杀敌,只求耗其锐气。训练由你统筹。”
阿岩心头一热,抱拳而去。
背影虽疲惫,却挺得笔直。
鲁大山刚喘口气,正打算让工匠们歇两日。
下一瞬,军令抵达:火器研发不停,重点转向三样…便携、速射、破甲!
“张建的兵,穿的是明军制式三重锻铁甲!”
朱柏的批注赫然纸上:“蜂窝箭打不穿,万人敌炸不死,拿什么守容美?”
鲁大山捧着军令,手都在抖。
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不是改进,是再造!
“头儿,这…十日之内,怕是难成啊。”有工匠低声哀求。
“难?”
鲁大山一把将命令拍在桌上,双目赤红:“脑袋掉了,还讲什么难易?!”
他冲进工坊,翻箱倒柜,翻出朱柏早前提过的“锥形弹头”笔记。
又召集铁匠:“给我造尖锥头的箭簇!越尖越好!能钻铁甲那种!”
他还想起个邪门主意…
延时引爆,做成滚地雷,专炸敌军腿脚!
试爆两日,炸塌半间房,三人重伤。
可他不退反进,日夜蹲在火炉旁,盯着火药配比,眼睛熬出血丝。
田老栓听说张建大军入境,当晚就睡不着了。
他在屋里来回踱步,嘴里喃喃:“朝廷来了…朝廷来了…”
老婆抱着孩子哭:“咱家跟着将军干了这么久,要是朝廷清算,咋办?”
“闭嘴!”
他一巴掌拍在桌上:“命要紧还是忠义要紧?”
夜里,他偷偷叫来儿子:“备份厚礼,再写封信…就说咱们溪北寨一直忠于朝廷,之前归附朱柏,纯属胁迫,恳请张参将明鉴…”
他颤斗着手柄信折好,藏进油纸包里。
乱世之中,小民如草芥,只能两边下注,才能活命。
谁料,西线警讯突至!
“报…!向天富重整残部,勾结五溪蛮夷,再度东犯!前锋已破我两座哨卡!”
消息传来,经略府一片哗然。
张建未动,向天富先起!
两面受敌,腹背夹击!
有将领急呼:“请分兵西线!否则根基动摇,恐引连锁崩塌!”
朱柏站在地图前,久久不语。
众人心悬一线,几乎窒息。
忽然,他抬头,嘴角竟浮起一抹冷笑:
“不。”
一字落地,满堂震惊。
“许败,不许胜。”
他冷冷下令:“前沿诸寨,佯作战败,节节后撤…把向天富,给我引进葬龙谷!”
“又去那儿?!”
连徐妙锦都变了脸色。
朱柏却眼神如铁:“地形熟,布置快,效率高。向天富蠢而贪,吃过一次亏,照样再吃第二次。”
他盯着地图上的峡谷,仿佛看见无数冤魂在谷底低语。
“这次,我要他…尸骨无存。”
命令下达。
前线各寨奋力抵抗,旋即溃败。
丢弃粮草、旗帜、兵器,狼狈后撤。
向天富亲率大军追击,见此情景,仰天大笑:
“牛鼻子!你也有一日被老子打得抱头鼠窜!”
左右劝曰:“峒主,慎防有诈,葬龙谷…”
“放屁!”
他一脚踹翻参谋:“牛鼻子现在应付张建都来不及,哪有空设伏?!
给我追!打进司城,抢女人,夺财宝!”
贪欲蒙心,仇恨焚脑。
他率主力浩浩荡荡,再度踏入那条通往地狱的狭道。
北岭高地,浓雾弥漫。
朱柏与徐妙锦并肩而立,俯瞰谷底。
火把蜿蜒如蛇,正缓缓钻入死亡口袋。
徐妙锦轻声道:“古语云,置之死地而后生。”
她顿了顿,眸光幽深:“你却是,置之死地而尽诛之。”
朱柏不语,只抬手示意。
吴绎昕低声道:“火箭阵地就绪,万人敌埋伏完毕,阿岩部已封谷口。鲁大山的新式跳雷亦已布设。”
朱柏点头,缓缓举起右手。
万籁俱寂。
下一瞬…
手臂猛然斩落!
“咻…嘭!!”
一道赤红焰火撕裂夜空!
紧接着…
“嗤嗤嗤…!!!”
“咻咻咻咻…!!!”
漫天火箭齐发!比上次更密、更疾、更烈!
火流如瀑,倾泻而下,点燃了整个山谷!
惨嚎顿起,火焰吞噬盔甲,血肉焦臭弥漫空中。
“轰!轰!轰!”
地底爆响,鲁大山改良版“蒺藜火炮”炸开!
铁蒺藜裹挟破片,横扫人群,断肢纷飞!
敌军彻底崩溃,四散奔逃。
然而,变故陡生!
一处引信受潮,万人敌延迟引爆。
百馀残兵趁乱攀上侧崖,竟直扑指挥台方向!
亲卫大骇:“保护将军!”
刀剑出鞘,人人变色。
危急之际…
“嗖!嗖!嗖!”
三支劲弩破雾而出,精准贯穿三名先锋咽喉!
阿岩率猎杀队从侧翼杀出!
人人手持破甲弩,动作迅捷如豹,专攻敌军关节与颈甲缝隙!
片刻之间,残敌尽数伏诛。
阿岩满身鲜血,单膝跪地:“末将护驾来迟!”
朱柏望着他,缓缓伸手扶起:“来得正是时候。”
他心中清楚…
这并非原计划,是阿岩临机应变,救了全局。
谷中屠杀继续,直至鸡鸣。
向天富在乱军中被流矢贯胸,坠马而亡。
尸体被踩成肉泥,无人收殓。
葬龙谷,再成万人冢。
捷报送回,容美沸腾。
百姓燃起篝火,载歌载舞,呼喊“将军千岁”之声彻夜不息。
田老栓躲在家中,听见欢呼,吓得面如土色。
急忙翻出那封密信与厚礼,投入灶膛,烧成灰烬。
他瘫坐在地,冷汗浸透衣衫:“差点…差点就把全家性命送了进去…”
从此,再不敢生二心。
可经略府内,无人庆功。
吴绎昕面色铁青,快步入内,附耳低语:
“将军…查到了。物资损耗,出自文书房小吏周通。他曾与施南行商密会。那人被抓前服毒自尽。”
“有证据吗?”朱柏问。
“搜出这张纸条。”吴绎昕递上一方皱纸。
朱柏展开…
只见一行歪斜小字:
“沐晟欲知火器底细,价码任开。”
刹那间,空气冻结。
“呵…”
朱柏忽然笑了,笑声森寒刺骨。
他将纸条缓缓放在烛火之上。
火舌舔舐字迹,一点点吞噬沐晟二字。
“原来如此。”
他低语:“大军压境是虚,窃技夺器是实。”
张建是刀,沐晟是手,而火器,才是真正的目标。
三日后,张建使者再至。
携酒肉数十坛,称劳军慰将,并邀朱柏赴约于鹰嘴岩下十里坡。
“言辞躬敬,礼数周全。”
吴绎昕皱眉:“是真意和谈,还是鸿门宴?”
徐妙锦冷笑:“先礼后兵,笑里藏刀。他要你孤身赴会,只为试探虚实。”
朱柏接过拜帖,指尖抚过张建二字。
良久,他淡淡道:
“酒肉收下,代我谢意。”
“三日后,十里坡…我,准时赴约。”
夜深人静,他独坐书房。
窗外风雨欲来,电光一闪,照亮案上三物:
银印、火器图稿、那张烧剩半角的纸条。
他缓缓抽出腰间短刀,插入案中,刀锋直指沐晟残迹。
低声自语,如誓言,如诅咒:
“你们都想看我的底牌?”
“好啊…那就看看…”
“究竟是谁的命,不够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