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后,容美。
牛角隘一役的硝烟尚在山谷间缭绕,血迹未干,尸骨犹温。
向天富仓皇败走,却并未真正溃灭。
他如一条受伤的毒蛇,缩回散毛司,与覃垕暗中勾结,誓要卷土重来。
而更沉重的阴云,已在天际翻滚。
一场足以颠复容美命运的风暴,正悄然逼近。
经略府内,烛火摇曳,映得众人面色青白。
吴绎昕立于沙盘之前,指尖划过险要关隘,声音干涩如枯叶摩擦:“据细作密报,向天富已窜至散毛司,与覃垕歃血为盟。二人纠集诸蛮部族,聚兵近八千,分三路进逼我境,前锋已抵梅溪岭。”
沙盘之上,黑旗林立,自西北两面如潮水般压来。
红旗下容美军力的标记,孤零零地蜷缩在腹地,总数不过三千馀。
其中能战之兵,仅两千五百。
敌众我寡,势如悬河倒灌。
厅中寂静无声,唯闻呼吸粗重。
几位峒主面面相觑,额角渗汗。
一位年逾花甲的老寨老颤声开口:“八千…当真是倾巢而出!我等纵有天险可恃,又能守几日?粮草何继?援兵何在?”
另一年轻些的寨老猛地拍案:“不如分兵扼守要道,层层阻击!耗其锐气,待其师老兵疲,自然退去!”
话音未落,便有一人怒喝打断:“蠢!分兵便是自取灭亡!我军本就寡弱,再一分散,岂非任人宰割?”
“那你主张强战?”
那人冷笑:“拿两千人去撞八千?你倒是不怕死!”
争吵四起,议论纷纷。
有人主张固守待变,有人力主迎头痛击,然无论何种策略,皆掩不住那份深入骨髓的恐惧。面对绝对力量差距时,蝼蚁仰望巨象的无力。
没办法,兵力差距太大。
主位上的朱柏,静默如石。
他指节轻叩腰间银印,冰冷的金属触感顺着手臂直抵心头。
这是他自己铸的一枚像征权力过渡的私印。
他知道,这一仗,不能靠蛮力。
现代军事学告诉他,在火力占优,兵力劣势的情况下,防御即慢性死亡,决战亦近乎赌博。
最好的防守就是进攻。
唯一生路,在于掌控战场节奏,制造不对称杀伤。
他缓缓起身,步伐沉稳,走到沙盘前。
“分兵,是死路。”
“决战,也是死路。”
众人摒息,目光齐刷刷落在他身上。
朱柏取出一根红签,轻轻插入一处幽深狭谷。
“我们要做的,不是守住容美,而是让敌人永远留在这里。”
“此地名为葬龙谷。”
“葬龙谷?”
铁牛霍然站起,眉头拧成一座山:“将军!那谷地低洼闭塞,易进难出,若敌军反扑封口,我军岂不自陷绝境?”
不止是他,厅中诸将无不色变。
那地方虽两侧山势徒峭,却入口开阔,腹地狭窄,根本不是设伏良地。
朱柏却不答,只是盯着铁牛,唇角微扬,笑意冷得瘆人:
“我不需要大军展开。”
“我只需要他们的大军全都挤进去。”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落下:
“然后,让他们再也出不来。”
铁牛走出经略府时,暮色四合,寒意侵骨。
他掌心全是冷汗。
将军的计策,闻所未闻,离经叛道。
主动弃守外围天险,诱敌深入腹地,再以奇术复灭全军?
这哪是打仗,分明是在悬崖边跳傩舞!
“将军真要这么做?”
亲兵哨长凑上前,声音发抖。
铁牛沉默良久,终于吐出一句:“执行军令。”
旋即又低声补充:“但把精锐调到东岭坡后,一旦谷中有变,立刻凿山开道,接应将军撤离。”
他不信天命,只信职责。
哪怕朱柏疯了,他也得为他留一条活路。
就如当初将朱柏从王府背出来一样。
匠坊之内,灯火通明。
鲁大山赤着上身,满脸烟灰,双目赤红如鬼。
他一手攥着图纸,一手掐着药捻反复测试,嗓子早已嘶哑。
“快!蜂窝火箭每巢三百支,不得少一支!”
“火药密封!受潮者当场砸碎!”
“万人敌装填铁砂,瓷片,碎钉,越多越好!我要让他们连皮带肉炸成齑粉!”
一名老匠人颤巍巍劝道:“头儿…这批火器耗资太大,若是不成…”
“不成?”
鲁大山猛然回头,眼中凶光迸现:“你知道牛角隘之后,工坊地位为何直追峒主?因为将军信我们!现在轮到我们信他了!”
他咬牙切齿,低声自语:“这一仗,成了,咱匠户从此挺直腰杆做人;败了…老子跳崖谢罪!”
他还偷偷做了件事。
夜里,他带着三个最信得过的徒弟,在谷底埋下了数十个陶罐。
罐中塞满火药与铁蒺藜,连上长药线,藏于枯叶之下。
“这叫地雷阵。”
他咧嘴一笑,满口黄牙:“将军提过一句话‘自地而起者,最不可防’。今儿,我就教向天富什么叫地龙翻身!”
徒弟怯怯问:“万一炸不到人呢?”
鲁大山狠狠啐了一口:“那就说明老子命不好!但只要炸响一个,就够他们吓破胆!”
溪北寨,田老栓蹲在家门口。
寨老们刚从经略府回来,带来了葬龙谷之战的部署。
“你说将军要把八千敌军引进谷里打?”
田老栓眯着眼:“那不是死胡同么?”
“将军说那是瓮中捉鳖。”有人试图解释。
“鳖?我看是把自己当鳖炖了!”
另一个寨老摇头:“向天富要是那么好骗,早死了八回了。”
田老栓没说话,心里却咯噔一下。
他想起自家那座铁矿,是第一个献给朱柏的。
如今妻儿住的新屋,穿的新衣,吃的白米,哪一样不是靠着投诚换来的?
若是朱柏败了…
他猛地站起,招手唤来儿子:“去,把那两头肥猪赶到后山岩洞藏了。再把墙上挂的将军赏的令牌收起来,别让人看见。”
乱世人命如草芥,他一个小小寨民,只想活着。
战前五日,密令下达。
朱柏亲选五百敢死士为诱军,令其沿路死战,节节败退,务必引敌入彀。
与此同时,二十馀架蜂窝火箭巢,百馀枚万人敌,三十具震天雷,尽数运抵葬龙谷两侧高地,伪装成柴堆,石垒,静静蛰伏。
阿岩率主力两千,潜伏于谷口外密林,只待火起,立即封门断路。
一张由钢铁,烈焰与智谋织就的死亡之网,悄然张开。
五月十七,辰时三刻。
晨雾弥漫,葬龙谷如沉睡巨兽之口。
向天富率前锋杀至,遭遇容美诱军。
战不多时,朱柏军大溃,丢盔弃甲,仓皇逃入谷中。
“追!一个不留!”
向天富大笑:“牛鼻子,你也配跟我斗?今日我要屠尽容美男丁,烧光你祖坟!”
覃垕策马随行,眉头微皱:“此地雾重,进退不便,是否太过顺利?”
“你怕了?”
向天富讥笑:“莫非还想替朱柏通风报信?”
覃垕脸色一沉,不再多言。两人各怀心思,却都被眼前的胜绩蒙蔽双眼,率大军鱼贯而入。
谷内,人马壅塞,呼声震天。
士兵们推搡前行,战马嘶鸣,兵器碰撞声不绝于耳。
谁也没有注意到,脚下松软的土地里,埋着致命的陶罐。
头顶嶙峋的山涯上,藏着喷火的怪兽。
直到…
“咻…嘭!”
一道赤红烟火撕裂浓雾,在空中炸开一朵妖艳血莲!
刹那间,天地变色。
“放箭!!”
“嗤嗤嗤——!”
“咻咻咻咻咻——!!!”
二十馀架蜂窝火箭同时点燃!
数千支拖着火焰的弩矢,如暴雨倾盆,自两侧山岭呼啸而下!
爆炸声连环响起,火箭落地即炸,火星四溅,引燃衣物,旗帜,干草。
谷中顿时化作火海!
“啊…我的眼睛!”
“火!天上掉火了!”
“快跑!快跑啊!”
未等他们反应,地面突然剧烈震动!
“轰!!!”
“轰!!!”
“轰!!!”
数十个蒺藜火炮接连引爆!
泥土翻飞,血肉横飞,铁蒺藜四散激射,扎入人体,马腹,惨叫连连!
“地龙翻身了!!”
有土兵瘫倒在地,哭喊不止:“是山神发怒了!”
向天富披头散发,挥刀怒吼:“撤!退出去!快退出去!!”
可退路已被铁牛派去的阿岩死死堵住。
谷口,箭如飞蝗,枪似林立。
震天雷滚动而下,轰然爆裂,将逃亡者成片掀翻。
幸存者哀嚎奔走,却被同伴踩踏致死。
昔日雄师,今成修罗炼狱。
阿岩立于高岗,望着谷中烈焰滔天,尸骸叠压,耳边尽是垂死者呜咽。
他握紧刀柄,喉头滚动,终是低声道:
“将军…真乃神人也。”
他曾怀疑,也曾忧虑。
此刻,只剩敬畏。
夕阳西下,残阳如血。
八千联军,战死者逾五千,降者两千,馀者溃散。
向天富与覃垕仅率数十骑逃脱,不知所踪。
容美以三千之众,歼敌近七千,自身伤亡不足三百。
此战之胜,旷古未有。
消息传出,荆南震动。
诸司禁若寒蝉,无人再敢言伐容美。
可经略府内,朱柏毫无喜色。
他坐在灯下,手指摩挲着那枚银印,眼神幽深似渊。
吴绎昕兴冲冲禀报:“将军!此战威名远播,四方震慑!我容美自此可安枕无忧矣!”
朱柏抬眼,淡淡道:“清查内奸之事,进展如何?”
吴绎昕一怔:“尚无确证…但已有几处疑点,正在追查。”
话音未落,徐妙锦急步入内,面色凝重,递上一封密函。
“朱柏,沐晟动了。”
“他以协防边境为名,遣心腹大将张建,领兵三千,已进驻施州卫西南边界,距我容美不足百里。”
朱柏接过密函,一眼扫过,眸光骤冷。
“协防边境?”
他心中冷笑,哪来的边境?不都在明帝国腹心地带吗?
他缓缓站起,踱至窗前,望向漆黑夜幕。
“这是借口。”
“他是来看我有没有獠牙的。”
顿了顿,声音低沉如铁:
“现在我知道了…当你亮出拳头的时候,真正的大人物,才会真正盯上你。”
片刻后,他转身下令:
“传令鲁大山,工坊不停,继续研制火器,重点解决防潮问题。”
“重量也要降下来。”
“另备马车,仪仗,三日后,我要亲自前往施州卫边境,迎接张建将军。”
众人愕然。
吴绎昕迟疑道:“你亲往?风险太大…”
朱柏嘴角微扬,笑意却无温度:
“越是危险,越要主动相见。”
“否则,别人只会以为我们怕了。”
夜风拂过庭院,吹动檐角铜铃,叮咚作响,仿佛战鼓未歇。
葬龙谷的胜利,不过是序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