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燎原之势(1 / 1)

五月。

暑气蒸腾,山岚如瘴。

老鸦砬子那夜冲天的火光早已熄灭,只馀一缕焦糊味,缠绕在容美山谷的晨雾里,久久不散。

那是天罚。

是火器撕裂长空的怒吼,是旧秩序崩塌的第一声闷雷。

经略府书房内,蛙鸣聒噪,烛火摇曳。

朱柏端坐灯下,身前堆栈着军报、屯田册、税赋文卷。

一柄银印斜搁案角,映着烛光,冷得象块铁。

他不再是那个跪在宫门前求活命的湘王。

他永远忘不了那天,湘王府焚于大火,尸臭弥漫半月……

今日,他坐在这里,执掌生杀。

徐妙锦执团扇轻摇,素手纤纤,眉间却凝着一层霜。

“神火飞鸦……你把压箱底的东西亮出来了。”

她声音清冽,如碎玉投冰:

“火器之利,仿造易,保密难。这几日匠作营冲凉谈笑的多了,一句话漏出去,便是祸根。”

朱柏搁下笔,指尖压住眉心。

他不是这个时代的人,灵魂来自六百多年后。

他当然知道什么叫技术壁垒,什么叫信息封锁。

可在这片山高皇帝远的蛮荒之地,人心口舌,最难管束。

他缓缓抬眼,眸光沉静:

“所以,动作要快。”

“鲁大山必须在十日内,试制出新型震天雷。工坊通风、火药防潮,今夜就得改。”

“我要的不是一件利器,而是一条永远跑在他们前面的路。”

徐妙锦收扇,指尖微颤。

“可你亮了獠牙,就不怕他们狗急跳墙?”

“明刀明枪,尚可一战。若断我水源,毁我秧苗,投毒于市井……这些阴私手段,防不胜防。”

朱柏唇角微扬,笑意却无温度。

“我亮的,未必是全部。”

“让他们猜,让他们怕,让他们把五百兵派去守井,把三千人调去看粮仓,耗的就是他们的人力心力。”

他声音压低,字字如钉:

“更要让辰州那位……再也移不开眼。”

这是阳谋。

周边土司若不动,坐看容美崛起,终将被吞;

若动,则必撞上他早已布好的铁壁铜墙。

无论选哪条路,主动权,已悄然被朱柏抓在掌中,他喜欢这种可掌控的感觉。

“砰!”

房门被猛地踹开!

阿岩浑身夜露,铠甲未卸,脸色铁青地闯入,单膝跪地,嗓音嘶哑:

“将军!急报!”

“野猴坡集市……百姓中毒!护乡营巡卒十馀人倒地,上吐下泻,身起红斑!已有三人……断气了!”

“什么?!”

朱柏猛然起身,袖袍扫翻砚台,墨汁泼洒文书之上。

他脑中电光石火…生物战还是细菌战?

不是误食毒芹,是人为投毒!

井沿、溪石、市集货物……皆可藏毒。

无声无息,杀人于无形。

比刀剑更恶,比瘟疫更毒。

文书吴绎昕翻卷如飞,指尖颤斗:

“将军,野猴坡确有剧毒毒芹,然本地人皆识,罕有误食……除非……”

他咬牙抬头:

“除非有人刻意涂抹,诱民触碰!”

徐妙锦眸光骤冷,如刀出鞘:。

是施南。”

“向天富输不起,便用这等下作手段,动摇我根基…百姓不敢饮水,不敢入市,民心必乱。”

书房死寂。

唯有窗外蝉噪,刺耳如针。

朱柏缓缓攥紧拳头,骨节爆响。

他不怕战,不怕死。

但他不能看着百姓因一口水而毙命。

“传令!”

他声如寒铁,斩钉截铁:

“即日起,各寨暂停与施南一切往来!凡食物、水源,一律严查!违者以通敌论处!”

“鲁大山,武器研发暂缓!工坊全员转产沙滤净水器!木桶三层,粗砂、细砂、炭末交替铺垫,三日内出样!”

“经略府即刻发布《饮水令》:所有用水,必先煮沸!违者杖责,知情不报者同罪!”

“征召境内所有苗医、郎中,设临时医署,悬赏解毒之方!凡献有效验方者,赐田二十亩,免徭役十年!”

吴绎昕提笔疾书,额汗涔涔:

“将军……您早知他们会用此策?”

朱柏冷笑,眸中寒光似雪:

“我不知手段,但知人心。”

“向天富恨我入骨,又惧我火器,岂肯正面死磕?必行阴私之事,以乱我后方。”

他望向窗外,仿佛穿透夜幕,直视施南土司府:

“他们以为,毒药比飞鸦更可怕?”

“那就让他们看看……谁才是真正的天罚。”

田老栓最近走路带风。

老鸦砬那一夜,火光冲天,神鸦飞舞,炸得施南军魂飞魄散。

他逢人便说:“是我把后山煤矿献给将军的!没有煤,哪来火药?没有火药,哪来神火?”

寨中人起初不信,后来亲眼见了,便都信了。

连当初反对献矿的寨老,也缩头闭嘴,不敢再言。

溪北寨,俨然成了容美新政的样板。

可野猴坡中毒一事,如冷水浇头。

“听说了吗?施南人卖的布沾了毒,碰一下就起疹子!”

“井水也不能喝了!连鸡都死了!”

“护乡营都中招了,咱们老百姓怎么办?”

恐慌会传染,如藤蔓疯长,根本收不住。

寨老们再度聚首,气氛凝重。

一人试探开口:“老栓啊……若当初不献矿,不得罪施南,会不会……不至于此?”

田老栓心头一颤,面上却猛拍桌案:

“放屁!”

“三年前向天富烧我粮仓时,你怎么不说躲?今日将军下令防疫,研制解药,正是用人之际!”

他环视众人,声如洪钟:

“现在退缩,就是背叛!唯有死战到底,才有一线生机!”

“我宣布…按《农事简要》,划出最好坡地种玉米!桑林加倍养护!秋后上缴双倍丝帛!”

这不是种地。

这是站队。

是用全家性命,向朱柏宣誓效忠。

田老栓走出屋外,仰望星空,喃喃低语:

“将军……您可千万撑住啊……我们溪北寨的命,都系在您身上了。”

施南,土司府。

田广连滚带爬回城,裤裆湿透,语无伦次:

“峒主!朱柏有神火!飞鸦穿云,炸裂山涯!非人力可敌!”

田宗彦脸色阴沉,指尖敲案。

“废物。”

他不知骂的是田广,还是那超乎想象的火器。

长老中有怯战者低语:“不如遣使修好,暂避其锋。”

“荒谬!”

向天富猛然起身,双目赤红:

“什么神火?不过是些火药罐子!他朱柏能造几个?打完就没了!”

“我已连络木册、散毛、唐崖三峒,兵马五千,即日出征!”

他冷笑一声,杀机毕露:

“他靠火器赢一时,我靠人海碾一世!只要近身肉搏,他那些飞鸦,屁都不是!”

田宗彦眯眼沉吟。

他忌惮朱柏,又不愿自家兵马损耗。

于是折中下令:

“向峒主可率部施压,我施南主力,按兵不动,为你压阵。”

向天富心中暗骂:老狐狸,想拿我当枪使?

但他不在乎。

他要的,是道士的命。

那夜未能对付的道士,如今却成了他心头最深的梦魇。

歪了,是那天……

那天未能对付的道士,如今却成了他心头最深的梦魇。

他一面集结大军,一面密令心腹:

“派人潜入容美集市,投毒于水井、布匹、柴草……务使民心惶惶,内乱自生!”

数日后,容美经略府。

探马飞驰而入,声嘶力竭:

“报…!向天富联军五千,已抵牛角隘!前锋距我境不足三十里!扬言踏平容美,夺回盐铁!”

厅内哗然。

“五千?我军不过两千!如何抵挡!”

“神火飞鸦尚可一用,但阴雨连绵,火药受潮,恐难奏效!”

“不如遣使求和,暂避锋芒……”

阿岩手握刀柄,指节发白。

他不怕战,只怕人心散。

一旦有人动摇,整个联盟将土崩瓦解。

他偷偷看向朱柏。

只见那人立于地图前,神情如古井无波。

朱柏缓缓抬起手,指向牛角隘旁一片狭长谷地。

“慌什么?”

他声音不大,却如钟鸣谷应:

“他集结越快,死得越快。”

“我正愁山高林密,寻他主力不得。如今他自己送上门来,岂非天赐良机?”

众人震惊。

这话说得太狂。

可朱柏眼神清明,毫无虚浮。

他语速加快,命令如连珠:

“阿岩!护乡营即刻出击,袭扰敌军,诱其深入,但不准硬拼!”

“居士!动员民壮,向前线运送火药、干粮、万人敌!”

“传鲁大山…滤水器暂缓!全力生产蜂窝火箭与改进震天雷!我要他尝尝什么叫火雨!”

“另发告示…野猴坡中毒可控,饮水煮沸即可!严禁谣言传播,违者斩!”

一道道命令下达,如胶似漆,严丝合缝。

众人慌乱渐消,取而代之的是信服。

或许……将军真有后手?

鲁大山正蹲在工坊,盯着一只刚做好的三层木滤桶发愣。

野猴坡的惨状让他心痛。

可军令如山。

“将军说,打垮向天富,才是根除毒源的根本。”

传令兵语气坚决:“你的战场,在这里。”

鲁大山沉默片刻,猛地站起,一脚踢翻凳子:

“都他妈听到了?放下手头活!二狗子,带人卷火箭筒!栓子,查火药湿度!老李,校准引信延迟!”

“老子当年被称匠奴,图纸被抢,人被打残!如今将军信我,给我工坊,给我名字!”

他抄起一把铁钳,狠狠砸在案上:

“今天,老子要用这双手,炸碎那些狗娘养的野心!”

阿岩率部出击。

护乡营如幽灵穿梭山林,冷箭袭扰,陷阱频设。

敌军前锋屡遭挫败,却始终无法突破。

有哨长怒吼:“营官!为何不战?憋屈死人了!”

阿岩冷眼望敌:

“将军要的是全歼,不是消耗。”

“我们放他们进来,是为了…把他们,彻底埋葬。”

埋葬在那森林里……

向天富果然中计。

见容美军力薄弱,抵抗乏力,他大喜过望:

“朱柏黔驴技穷!传令…全军加速,穿谷而过,直取容美司治!”

他不知道。

在两侧山巅,数十具蜂窝火箭架已悄然就位。

朱柏手持琉璃打磨的简易望远镜,立于峰顶。

他看着敌军如蚁群涌入谷地,嘴角终于勾起一丝冷笑:

“目标…敌军中枢。”

“蜂窝火箭,三轮齐射。”

“放。”

“咻咻咻咻…!!!”

刹那间,千百支火箭拖着烈焰升空,如蜂群暴怒,铺天盖地扑向谷中敌军!

“轰!轰!轰!”

火箭落地,火药爆燃,帐篷起火,人马惊窜!

未等喘息,更深的爆炸响起…

改进型万人敌,精准落入密集阵中!

破片横飞,血肉横溅,哀嚎震天!

“截断退路!”

阿岩一声令下,护乡营如猛虎出闸,死死扼住牛角隘出口。

向天富目眦欲裂,亲兵拼死护其突围,仅率数十骑亡命奔逃。

五千联军,尽数复灭。

田广躲在后军,目睹全程,又一次瘫软在马背上。

他颤斗着手,掏出炭笔与纸,写下密报:

“峒主在上:

容美之器,非止飞鸦,更有火雨流星,地裂山崩之雷……

其技层出不穷,仿之难及万一。

向天富已败,施南若再战,恐同遭复灭。

惟有两条路:或遣使修好,或……暗结同盟,以图自保。”

写罢,他苦笑一声,将纸折好,藏入怀中。

他知道…施南的天,变了。

战后,朱柏立于山脊,俯瞰尸横遍野。

硝烟未散,血气冲天。

徐妙锦走近,轻声道:

“此战之后,向天富元气尽丧,施南必重新权衡。你赢了。”

朱柏摇头,目光深远:

“我赢了这一仗,却引来更大的风暴。”

“神火之名已传千里,沐晟不会再袖手旁观。朝廷……也该注意到我这颗钉子了。”

他转身,声音低沉:

“告诉鲁大山…重赏工坊,但研发不停。新型火器,必须更快、更狠、更不可测。”

“另,彻查内鬼。向天富有内应,否则怎知何处可投毒?”

他顿了顿,眸光如刃:

“还有…准备车马。”

“我,要亲自去一趟辰州。”

“会会那位……沐晟。”

容美之火,已成燎原之势。

而真正的棋局,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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