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
暑气蒸腾,山岚如瘴。
老鸦砬子那夜冲天的火光早已熄灭,只馀一缕焦糊味,缠绕在容美山谷的晨雾里,久久不散。
那是天罚。
是火器撕裂长空的怒吼,是旧秩序崩塌的第一声闷雷。
经略府书房内,蛙鸣聒噪,烛火摇曳。
朱柏端坐灯下,身前堆栈着军报、屯田册、税赋文卷。
一柄银印斜搁案角,映着烛光,冷得象块铁。
他不再是那个跪在宫门前求活命的湘王。
他永远忘不了那天,湘王府焚于大火,尸臭弥漫半月……
今日,他坐在这里,执掌生杀。
徐妙锦执团扇轻摇,素手纤纤,眉间却凝着一层霜。
“神火飞鸦……你把压箱底的东西亮出来了。”
她声音清冽,如碎玉投冰:
“火器之利,仿造易,保密难。这几日匠作营冲凉谈笑的多了,一句话漏出去,便是祸根。”
朱柏搁下笔,指尖压住眉心。
他不是这个时代的人,灵魂来自六百多年后。
他当然知道什么叫技术壁垒,什么叫信息封锁。
可在这片山高皇帝远的蛮荒之地,人心口舌,最难管束。
他缓缓抬眼,眸光沉静:
“所以,动作要快。”
“鲁大山必须在十日内,试制出新型震天雷。工坊通风、火药防潮,今夜就得改。”
“我要的不是一件利器,而是一条永远跑在他们前面的路。”
徐妙锦收扇,指尖微颤。
“可你亮了獠牙,就不怕他们狗急跳墙?”
“明刀明枪,尚可一战。若断我水源,毁我秧苗,投毒于市井……这些阴私手段,防不胜防。”
朱柏唇角微扬,笑意却无温度。
“我亮的,未必是全部。”
“让他们猜,让他们怕,让他们把五百兵派去守井,把三千人调去看粮仓,耗的就是他们的人力心力。”
他声音压低,字字如钉:
“更要让辰州那位……再也移不开眼。”
这是阳谋。
周边土司若不动,坐看容美崛起,终将被吞;
若动,则必撞上他早已布好的铁壁铜墙。
无论选哪条路,主动权,已悄然被朱柏抓在掌中,他喜欢这种可掌控的感觉。
“砰!”
房门被猛地踹开!
阿岩浑身夜露,铠甲未卸,脸色铁青地闯入,单膝跪地,嗓音嘶哑:
“将军!急报!”
“野猴坡集市……百姓中毒!护乡营巡卒十馀人倒地,上吐下泻,身起红斑!已有三人……断气了!”
“什么?!”
朱柏猛然起身,袖袍扫翻砚台,墨汁泼洒文书之上。
他脑中电光石火…生物战还是细菌战?
不是误食毒芹,是人为投毒!
井沿、溪石、市集货物……皆可藏毒。
无声无息,杀人于无形。
比刀剑更恶,比瘟疫更毒。
文书吴绎昕翻卷如飞,指尖颤斗:
“将军,野猴坡确有剧毒毒芹,然本地人皆识,罕有误食……除非……”
他咬牙抬头:
“除非有人刻意涂抹,诱民触碰!”
徐妙锦眸光骤冷,如刀出鞘:。
是施南。”
“向天富输不起,便用这等下作手段,动摇我根基…百姓不敢饮水,不敢入市,民心必乱。”
书房死寂。
唯有窗外蝉噪,刺耳如针。
朱柏缓缓攥紧拳头,骨节爆响。
他不怕战,不怕死。
但他不能看着百姓因一口水而毙命。
“传令!”
他声如寒铁,斩钉截铁:
“即日起,各寨暂停与施南一切往来!凡食物、水源,一律严查!违者以通敌论处!”
“鲁大山,武器研发暂缓!工坊全员转产沙滤净水器!木桶三层,粗砂、细砂、炭末交替铺垫,三日内出样!”
“经略府即刻发布《饮水令》:所有用水,必先煮沸!违者杖责,知情不报者同罪!”
“征召境内所有苗医、郎中,设临时医署,悬赏解毒之方!凡献有效验方者,赐田二十亩,免徭役十年!”
吴绎昕提笔疾书,额汗涔涔:
“将军……您早知他们会用此策?”
朱柏冷笑,眸中寒光似雪:
“我不知手段,但知人心。”
“向天富恨我入骨,又惧我火器,岂肯正面死磕?必行阴私之事,以乱我后方。”
他望向窗外,仿佛穿透夜幕,直视施南土司府:
“他们以为,毒药比飞鸦更可怕?”
“那就让他们看看……谁才是真正的天罚。”
田老栓最近走路带风。
老鸦砬那一夜,火光冲天,神鸦飞舞,炸得施南军魂飞魄散。
他逢人便说:“是我把后山煤矿献给将军的!没有煤,哪来火药?没有火药,哪来神火?”
寨中人起初不信,后来亲眼见了,便都信了。
连当初反对献矿的寨老,也缩头闭嘴,不敢再言。
溪北寨,俨然成了容美新政的样板。
可野猴坡中毒一事,如冷水浇头。
“听说了吗?施南人卖的布沾了毒,碰一下就起疹子!”
“井水也不能喝了!连鸡都死了!”
“护乡营都中招了,咱们老百姓怎么办?”
恐慌会传染,如藤蔓疯长,根本收不住。
寨老们再度聚首,气氛凝重。
一人试探开口:“老栓啊……若当初不献矿,不得罪施南,会不会……不至于此?”
田老栓心头一颤,面上却猛拍桌案:
“放屁!”
“三年前向天富烧我粮仓时,你怎么不说躲?今日将军下令防疫,研制解药,正是用人之际!”
他环视众人,声如洪钟:
“现在退缩,就是背叛!唯有死战到底,才有一线生机!”
“我宣布…按《农事简要》,划出最好坡地种玉米!桑林加倍养护!秋后上缴双倍丝帛!”
这不是种地。
这是站队。
是用全家性命,向朱柏宣誓效忠。
田老栓走出屋外,仰望星空,喃喃低语:
“将军……您可千万撑住啊……我们溪北寨的命,都系在您身上了。”
施南,土司府。
田广连滚带爬回城,裤裆湿透,语无伦次:
“峒主!朱柏有神火!飞鸦穿云,炸裂山涯!非人力可敌!”
田宗彦脸色阴沉,指尖敲案。
“废物。”
他不知骂的是田广,还是那超乎想象的火器。
长老中有怯战者低语:“不如遣使修好,暂避其锋。”
“荒谬!”
向天富猛然起身,双目赤红:
“什么神火?不过是些火药罐子!他朱柏能造几个?打完就没了!”
“我已连络木册、散毛、唐崖三峒,兵马五千,即日出征!”
他冷笑一声,杀机毕露:
“他靠火器赢一时,我靠人海碾一世!只要近身肉搏,他那些飞鸦,屁都不是!”
田宗彦眯眼沉吟。
他忌惮朱柏,又不愿自家兵马损耗。
于是折中下令:
“向峒主可率部施压,我施南主力,按兵不动,为你压阵。”
向天富心中暗骂:老狐狸,想拿我当枪使?
但他不在乎。
他要的,是道士的命。
那夜未能对付的道士,如今却成了他心头最深的梦魇。
歪了,是那天……
那天未能对付的道士,如今却成了他心头最深的梦魇。
他一面集结大军,一面密令心腹:
“派人潜入容美集市,投毒于水井、布匹、柴草……务使民心惶惶,内乱自生!”
数日后,容美经略府。
探马飞驰而入,声嘶力竭:
“报…!向天富联军五千,已抵牛角隘!前锋距我境不足三十里!扬言踏平容美,夺回盐铁!”
厅内哗然。
“五千?我军不过两千!如何抵挡!”
“神火飞鸦尚可一用,但阴雨连绵,火药受潮,恐难奏效!”
“不如遣使求和,暂避锋芒……”
阿岩手握刀柄,指节发白。
他不怕战,只怕人心散。
一旦有人动摇,整个联盟将土崩瓦解。
他偷偷看向朱柏。
只见那人立于地图前,神情如古井无波。
朱柏缓缓抬起手,指向牛角隘旁一片狭长谷地。
“慌什么?”
他声音不大,却如钟鸣谷应:
“他集结越快,死得越快。”
“我正愁山高林密,寻他主力不得。如今他自己送上门来,岂非天赐良机?”
众人震惊。
这话说得太狂。
可朱柏眼神清明,毫无虚浮。
他语速加快,命令如连珠:
“阿岩!护乡营即刻出击,袭扰敌军,诱其深入,但不准硬拼!”
“居士!动员民壮,向前线运送火药、干粮、万人敌!”
“传鲁大山…滤水器暂缓!全力生产蜂窝火箭与改进震天雷!我要他尝尝什么叫火雨!”
“另发告示…野猴坡中毒可控,饮水煮沸即可!严禁谣言传播,违者斩!”
一道道命令下达,如胶似漆,严丝合缝。
众人慌乱渐消,取而代之的是信服。
或许……将军真有后手?
鲁大山正蹲在工坊,盯着一只刚做好的三层木滤桶发愣。
野猴坡的惨状让他心痛。
可军令如山。
“将军说,打垮向天富,才是根除毒源的根本。”
传令兵语气坚决:“你的战场,在这里。”
鲁大山沉默片刻,猛地站起,一脚踢翻凳子:
“都他妈听到了?放下手头活!二狗子,带人卷火箭筒!栓子,查火药湿度!老李,校准引信延迟!”
“老子当年被称匠奴,图纸被抢,人被打残!如今将军信我,给我工坊,给我名字!”
他抄起一把铁钳,狠狠砸在案上:
“今天,老子要用这双手,炸碎那些狗娘养的野心!”
阿岩率部出击。
护乡营如幽灵穿梭山林,冷箭袭扰,陷阱频设。
敌军前锋屡遭挫败,却始终无法突破。
有哨长怒吼:“营官!为何不战?憋屈死人了!”
阿岩冷眼望敌:
“将军要的是全歼,不是消耗。”
“我们放他们进来,是为了…把他们,彻底埋葬。”
埋葬在那森林里……
向天富果然中计。
见容美军力薄弱,抵抗乏力,他大喜过望:
“朱柏黔驴技穷!传令…全军加速,穿谷而过,直取容美司治!”
他不知道。
在两侧山巅,数十具蜂窝火箭架已悄然就位。
朱柏手持琉璃打磨的简易望远镜,立于峰顶。
他看着敌军如蚁群涌入谷地,嘴角终于勾起一丝冷笑:
“目标…敌军中枢。”
“蜂窝火箭,三轮齐射。”
“放。”
“咻咻咻咻…!!!”
刹那间,千百支火箭拖着烈焰升空,如蜂群暴怒,铺天盖地扑向谷中敌军!
“轰!轰!轰!”
火箭落地,火药爆燃,帐篷起火,人马惊窜!
未等喘息,更深的爆炸响起…
改进型万人敌,精准落入密集阵中!
破片横飞,血肉横溅,哀嚎震天!
“截断退路!”
阿岩一声令下,护乡营如猛虎出闸,死死扼住牛角隘出口。
向天富目眦欲裂,亲兵拼死护其突围,仅率数十骑亡命奔逃。
五千联军,尽数复灭。
田广躲在后军,目睹全程,又一次瘫软在马背上。
他颤斗着手,掏出炭笔与纸,写下密报:
“峒主在上:
容美之器,非止飞鸦,更有火雨流星,地裂山崩之雷……
其技层出不穷,仿之难及万一。
向天富已败,施南若再战,恐同遭复灭。
惟有两条路:或遣使修好,或……暗结同盟,以图自保。”
写罢,他苦笑一声,将纸折好,藏入怀中。
他知道…施南的天,变了。
战后,朱柏立于山脊,俯瞰尸横遍野。
硝烟未散,血气冲天。
徐妙锦走近,轻声道:
“此战之后,向天富元气尽丧,施南必重新权衡。你赢了。”
朱柏摇头,目光深远:
“我赢了这一仗,却引来更大的风暴。”
“神火之名已传千里,沐晟不会再袖手旁观。朝廷……也该注意到我这颗钉子了。”
他转身,声音低沉:
“告诉鲁大山…重赏工坊,但研发不停。新型火器,必须更快、更狠、更不可测。”
“另,彻查内鬼。向天富有内应,否则怎知何处可投毒?”
他顿了顿,眸光如刃:
“还有…准备车马。”
“我,要亲自去一趟辰州。”
“会会那位……沐晟。”
容美之火,已成燎原之势。
而真正的棋局,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