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闷得象一口蒸锅。
山风不来,树不动,连蝉都懒得叫。
老鸦砬的轮廓,蹲在墨黑天幕下,象一头睡着的恶兽。
朱柏站在山脊,一动不动。
风掀起他半幅旧袍,露出腰间那枚银印。
没人知道,那不是朝廷赐的。
是他从死人堆里捡来的。
三年前,向天富一把火烧了容美粮仓。
那天也这么热。
尸臭混着焦味,飘了半个月。
孩子啃树皮,老人跪地求一碗馊粥。
他记得清楚。
因为他就是那个跪着的人。
如今,他站在这里。
不是复仇。
是清算。
施南使者缩在岩石后,手心全是汗。
他本不该来。
可田宗彦一句话把他推上了船:
“你亲眼去看看,那神火飞鸦,到底是真是假。”
他说这话时,眼神躲闪。
他知道真假不重要。
重要的是…
能不能让容美栽个大跟头。
如果失败,施南便可顺势压境,夺矿、占道、收民。
如果成功…
那就更可怕了。
朱柏手里握的,就不是武器。
是规则。
是今后谁都不敢轻动容美的铁律。
他不敢想。
可现在,他不得不看。
阿岩握着刀柄,指节发白。
他不怕死。
他怕白白送死。
“将军…”他声音压得极低:“火药受潮…万一中途熄了…”
朱柏没回头。
“那就让它熄。”
“只要飞出去就行。”
阿岩愣住。
他忽然明白了。
这不是打仗。
是宣判。
你不需要亲手砍下头颅。
只要你让所有人看见铡刀落下…
恐惧,就会替你完成剩下的事。
鲁大山跪在发射架前,象个祭司。
他亲手调的最后一道引信,缠了三层油布,又用蜡封死。
他不信天。
他信手艺。
可今晚,他怕了。
怕自己这点手艺,撑不起将军的命。
撑不起整个容美的命。
他抬头看天。
云层厚重,湿气扑脸。
这种天气,火药极易受潮。
一旦点不着,六架飞鸦就成了六只烧鸡,一头栽进山沟。
他喉头发紧。
“点火吧。”朱柏说。
声音平静得象在吩咐晚饭。
鲁大山咬牙,一挥手。
“点…!”
火种触引信。
“嗤…”
火星如蛇,蜿蜒爬行。
一秒。
两秒。
三人摒息。
四人闭眼。
五人祷告。
突然…
“咻…!!!”
第一只神火飞鸦撕裂夜空,拖着长长的尾焰,如流星坠地!
紧接着,第二只、第三只…
六道火线划破浓雾,直扑老鸦砬!
施南使者猛地后退,一屁股跌坐在地。
他看见了什么?
不是箭矢。
不是炮石。
是天罚。
是传说中雷公震怒时才会降下的火刑!
“轰…!!!”
第一声炸响,震得山石滚落。
火球冲天而起,瞬间吞没了哨塔。
“轰轰轰…!!!”
接连爆炸,如天鼓擂动。
老鸦砬顶部的营帐、粮囤、火药堆,尽数引爆。
木屑横飞,人影腾空,惨叫未出口,已被火焰裹挟。
热浪扑面而来,带着皮肉烧焦的糊味。
施南使者瘫软在地,裤裆湿透。
他不是怕死。
他是怕看不懂。
这仗,没法打了。
这不是人能对抗的力量。
这是神怒。
阿岩呆住了。
他亲眼看着那片火海,象一座燃烧的城。
他忽然想起昨天还在争论要不要强攻。
要多少条命去填那条窄道。
可现在…
什么都不用了。
火鸦飞过去,把一切都烧干净了。
他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
却只吐出一句:
“…值了。”
不是为胜利。
是为那些不必再死的人。
鲁大山跪在地上,哭了。
不是喜极而泣。
是解脱。
他这辈子,被人骂过“匠奴”,被打过板子,被抢过图纸。
可今晚。
他造的东西,飞上了天。
烧出了一个新世界。
他嚎啕大哭,捶打着地面:
“老子…不是废物!”
“老子也能护得住一方太平!!”
没人笑话他。
连朱柏,也只是默默摘下外袍,盖在他肩上。
朱柏转身,走向施南使者。
脚步不快。
却象踩在人心上。
使者手脚并用地往后蹭,嘴里语无伦次:
“签!我签!将军…不,大王!您说什么都对!求您…别让那东西飞过来…”
朱柏停下。
低头看他。
影子如山,压下来。
“你说错了。”
他声音很轻:“我不是大王。”
“我是容美的规矩。”
他伸手,吴绎昕立刻递上盟约文书与印泥。
使者哆嗦着签字、摁手印,生怕慢一秒,火鸦就会落在自己头上。
朱柏接过文书,看也不看,收入怀中。
“回去告诉你家峒首。”他语气平静:“这就是与容美为友,能看到的风景。”
他顿了顿。
声音陡转森寒:
“若为敌…老鸦砬,便是榜样。”
“滚。”
使者如蒙大赦,在随从搀扶下连滚爬爬消失在夜色中,身后留下一道湿漉漉的痕迹。
他带走的,不只是城下之盟。
更是刻进骨髓的恐惧。
田老栓回到溪北寨,立刻爬上打谷场的石碾。
他不管汗流浃背,不管腿脚发软,挥舞着手臂,声嘶力竭:
“你们看见了吗?!看见了吗!!”
“那火!那响!那烧得半边天红的烈焰!!”
“那就是咱们将军的手段!!”
他老泪纵横:
“当初有人说我老栓瞎了眼,非要献煤矿!现在呢?!”
“没有煤,哪来的火药?!没有火药,哪来的飞鸦?!”
“我田老栓,不是为了将军!是为了咱们寨子能挺直腰杆做人!!”
台下寨民听得热血沸腾。
原先反对献矿的几个老人,低着头,一句话也不敢说。
他们不是服了理。
是怕了势。
一种前所未有的情绪在寨中蔓延…
与有荣焉。
鸡鸭鹅叫得格外欢。
猪圈里的崽子肥滚滚。
连天气都不那么闷了。
当晚,寨老们商议决定:
划出坡地,按《农事简要》新法种玉米。
加大桑林养护,多养春蚕,秋后多缴丝帛。
他们要做的,不只是种地。
是表态。
是站队。
是紧跟强者的步伐,搏一个翻身的机会。
经略府,深夜。
蛙声四起。
朱柏独坐书房,灯下批阅军报。
徐妙锦轻摇团扇,忽然道:
“你把压箱底的东西亮出来了。”
“火器现世,仿造是迟早的事。”
“这天气,匠人多冲凉,话也就多了。”
朱柏搁笔。
“所以要快。”
“要在他们学会飞鸦之前,我们已造出更厉害的东西。”
他目光沉静:
“鲁大山那边,新型震天雷必须提速。工坊通风、火药防潮,一天都不能拖。”
他深知…
技术代差,才是真正的护城河。
徐妙锦收起扇子,神色微凝:
“可你不怕他们狗急跳墙?用毒?断水?毁粮?”
朱柏嘴角微扬:
“我亮出的,未必是全部。”
“让他们去猜,去怕,把资源耗在防备上,才是最好的防守。”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
“顺便,让沐晟的视线,再也移不开我们。”
这才是真正的阳谋。
你不来,会被朱柏吞掉。
你来,就得面对他层出不穷的新手段。
就在此时,急报传来。
“野猴坡集市,容美百姓多人中毒!呕吐、发热、身起红疹!”
“护乡营一队饮水后,同样征状!”
朱柏猛地起身。
“查源头!”
吴绎昕翻卷宗,汗水滴在纸上:
“野猴坡附近有种毒芹,汁液致命。当地人识得,极少误食…除非…”
徐妙锦眼神一凛:
“有人故意涂抹在货物、井沿、溪石上?”
书房死寂。
蝉鸣聒噪。
一场军事胜利之后,阴毒的生物战悄然降临。
比刀兵更卑劣。
更防不胜防。
朱柏一拳砸案:
“通知各寨…暂停与施南非必要往来!尤其食品、水源!”
“鲁大山!工坊暂停武器研发,优先试制滤水设备!发布煮沸饮水告示!”
“另,征集苗医,研究解毒之法!”
吴绎昕惊问:“您早料到他们会用毒?”
朱柏冷笑:
“料不到手段。”
但料得到他们不会甘心失败。
博弈升级了。
他们想用这种下三滥手段,拖垮民生,制造恐慌,瓦解人心。
朱柏站在窗前。
远处,老鸦砬的火光已熄。
可他知道…
真正的战争,才刚刚开始。
ps:这些火器记载于靖难时期,提前一阵出现是合理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