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雨初歇。
青石板上浮着一层薄雾,湿气顺着脚底爬上来,凉得刺骨。
这冷,不只是天降的,更是人心积压的寒。
学政堂外,桂树枝头还挂着昨夜残留的雨珠,一滴一滴,砸进檐下的铜盆里,清冷如更漏。
一声,又一声…仿佛敲在人的骨头上。
这声音太静,静得让人想逃。
吴绎昕立于廊下。
素青布衫,木簪绾发,无珠玉,无脂粉。
她手里只捧着一本泛黄的蓝布函套《小学》,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她在等一个时机,等一场风暴的开端。
今天不是开学,是开战。
三十个孩子整队而立,皆来自八峒十七寨。
施南、唐崖、五峰、龙潭、渔洋…
最小六岁,最大不过十二。
他们是土司的血脉,是未来执刀的峒主,是山林深处豢养的狼崽子。
有人锦衣华服,腰佩短刃,昂首挺胸,眼中全是不屑;
有人粗布裹身,低眉顺眼,身子微微发抖,却仍强撑着不退后一步。
可他们眼里,都有一样东西…
不服。
昨日朱柏一纸令下:凡签盟约之峒,必遣嫡子入学者政堂,习文识字,通律明政,为期一年。
有人想抗命。
当夜,三十六架一窝蜂火箭悄然出现在寨门前,箭头对准祠堂大门,火药味浓得呛人。
有人想拖延。
次日,粮道被封,火药配额砍半,连盐引都被暂扣。
火力在手,简直不要太硬。
孩子终于被逼送来了。
可人心,还没归顺。
木地板吱呀作响,吴绎昕缓缓走入堂中,裙裾拂过青砖,脚步极稳,心却跳得厉害。
讲台上,悬着一幅巨图《容美舆志全图》。
山川走势、驿道脉络、寨堡分布,纤毫毕现。
更刺目的是那些红字标注:某峒年征粮若干,兵员编额几何,火器存量几具…
甚至连族老分红、私设关卡的暗帐,都清清楚楚。
这哪是地图,分明就是悬在各峒头上的刀。
一把剖开旧秩序的利刃。
每张案上,置松烟砚一方、狼毫笔一支、竹算筹一副,另有一尺黄杨界尺,刻着细密分寸,据说是按《营造法式》定制,专供绘图量距。
这些桌案,原是容美路学旧物。
田胜贵废路设峒,官学倾颓,尘埋近十几载。
如今被经略府翻出,刮磨上油,虽陈旧,却透出一股沉甸甸的威仪…
旧王纲,正重张。
“坐下。”
她的声音不高,却象一记鞭子抽在空气里。
所有孩子心头一颤,不由自主地落座。
窸窣声中,有人冷笑。
穿金线蟒纹袍的少年猛然抬头:“你是什么人?也配教我?”
他声音尖利,带着山野少年特有的桀骜:“我爹是施南三峒统领,见了你们道长都只需拱手平礼!”
吴绎昕看都没看他。
只翻开手中那本泛黄的蓝布函套《小学》,声音清越如磬:
“昔周公相成王,诫伯禽曰:我文王之子,武王之弟,今王之叔父也…犹恐失天下之士。”
一字一顿,如钟鸣,如雷击。
她抬眼,目光扫过全场,唇角微抿:
“你们的父亲,在周公面前,不过一介蛮酋。”
顿了顿,声音更低,却更冷:
“而你们今日之所为,连蒙童都不如。”
少年脸色骤变,腾地站起,一掌拍在桌上:“你敢辱我父!”
“非我辱之。”
吴绎昕终于看向他,眼神冷得象冰窖里捞出来的刀锋:
“是你言行无状,自取其辱。”
她缓步走下台阶,裙裾拂过青砖,脚步极稳。
她知道,这一句话,已是宣战。
这些孩子,表面是学生,实则是人质。
可她也清楚…
只要撬开一个,就能动摇整个土司世袭的根基。
她走到一张桌前,拿起一本涂鸦满页的课本。
刀剑、骷髅、火焰…
还有血淋淋的烧寨二字,墨迹都没干透。
“你在画什么?”她问。
孩子梗着脖子:“画我哥带兵踏平龙潭的事!”
吴绎昕合上书,轻轻放回桌上。
她声音忽然低了几分,近乎温柔:
“很好。”
然后,她直视刚才那孩子的眼睛:
“那你告诉我…火攻要点燃多少引信?风速几级时火势最猛?若风向突转,烧的是自己人,该怎么办?”
孩子张了张嘴,脸色涨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继续前行,瞥见一名少年袖中滑出一枚兽骨骰子,正偷偷掷玩。
“赌?”她问。
少年冷笑:“我们峒里,大事都靠掷骨定夺。天意所归,谁敢不服?”
“那是野俗。”
吴绎昕语气骤冷,袖中掏出一枚铜钱,轻轻放在案上:
“从今日起,每人晨课前领一枚‘学钱’。”
她环视众人,一字一句:
“答对一题,得一枚;违纪一次,罚一枚。月底结算…满三十枚,换火折一支、铅笔一根;不足十枚者,抄《律令》三百遍。”
哄笑声响起。
“谁稀罕?”
吴绎昕不怒,只抬手。
两名护乡营士兵抬进一口木箱,重重落地。
她亲手掀开箱盖…
十几具拆解的火门枪零件,静静躺在桐油布上。
铜膛、铁管、扳机、火门盖…
排列有序,寒光凛冽。
“认识吗?”她问。
大多数孩子摇头。
唯有一人,瞳孔一缩,声音发颤:“这是我爹缴获的官军旧铳…”
“不错。”
吴绎昕拾起一根铳管,指尖抚过膛线,声音陡然拔高:
“但它落后了。”
“我们造的乌沉系列,射程三百步,装弹快三倍,命中率提升了六成!”
她将零件一一摆开,眼中闪过锐芒:
“今日第一课:识械明理!”
“谁能完整组装这支丙字二型火铳,并准确说出每个部件用途…奖励十枚学钱,外加参观军工坊资格!”
原本懒散的少年们,瞬间坐直了身体。
那施南少年第一个冲上前。
吴绎昕抬手拦住。
少年咬牙,额头冒汗,磕磕绊绊背完,才被允许靠近。
其馀人见状,立刻翻开《启蒙读本》,埋头死记。
吴绎昕看着他们,眼角微不可察地松了一下。
第一步,成了。
午时,饭食送到。
白米饭、炖鸡块、清炒时蔬,还有一碗红枣银耳汤。
孩子们愣住。
“这…是给我们吃的?”
“学得好,吃得饱。”
吴绎昕淡淡道:“学不好,明日就是玉蜀黍稀粥,只放两粒米。”
饭后,她宣布第二课:行军推演。
沙盘早已备好,仿真容美北境冲突。
两队学生,分别扮演施南侵寇与护乡防御,限时半个时辰布防调兵。
那些将门之后,一开始趾高气扬。
“骑兵冲锋,直接破阵!”
“火烧连营,一锅端了!”
吴绎昕冷笑:“你说冲阵,粮道在哪?马匹饮水何处保障?伤员怎么转运?伏兵设在峡谷口,你敢走?”
一个个哑口无言。
唯有渔洋峒那个瘦弱女孩,默默画出补给线,标注哨骑轮值,预留预备队。
吴绎昕当众道:“此女有将略之才。”
女孩脸红了,却第一次挺直了背。
傍晚,仆从接人。
唯独那施南少年,站在廊下不动。
吴绎昕走过去:“还不回家?”
“我想…再看一眼火铳图纸。”
他低声说:“我爹…从不让我碰真家伙,说我太小。”
吴绎昕心头一震。
她忽然明白…
这些孩子,不是敌人。
他们的父亲,怕他们长大,怕他们觉醒,怕他们不再盲从。
她点头:“准你留半个时辰。”
顿了顿,又道:
“但记住知识是靠勤奋学来的。”
少年用力点头,眼中竟有泪光。
三日后,冲突爆发。
唐崖子弟讥讽龙潭只会挖煤,不懂打仗,被一拳砸中鼻梁,血流满面。
吴绎昕赶到,未斥责,也未罚跪。
她带两人到军工坊外,指着炉中锻打的生铁:
“两块铁,本是一体,因杂质不同,互不兼容。”
“匠人怎么做?千锤百炼,去芜存菁,终成利刃。”
她盯着二人:
“再打,明日就去挑粪、铲煤、清炉渣,干满七日。”
“若握手言和,现在就能回去上课。”
两人沉默良久,终于伸手相握。
五日后,逃学。
五峰田家之子,半夜翻墙欲归。
被抓后,他嘶吼:“我不想当汉狗!我要回家!”
吴绎昕不怒,只命人点亮油灯,摊开《土民赋役考》。
“你知道你爹每年向朝廷纳多少税?”
“不知道!我不想知!”
“你不知,所以他可任意摊派。”
吴绎昕声音冷如霜雪:
“你以为你是少爷?你不过是权力链上的装饰品。”
“真正掌权的,是识字、懂帐、会算的人。”
她翻页,指向一行:
“五峰田氏,丁口三千二百,实征粮三千石,折银四百两。羡馀一百二十石,未录官册。”
“这多出的粮食,去了哪?”
少年愣住。
“去了你爹小妾的新楼,去了私兵的嘴里,去了贿赂族老的礼盒中。”
少年低头,泪水砸在地板上。
那一夜,他亲手写下悔过书,字歪扭如虫爬,却一笔不苟。
数日后,学风大变。
迟到绝迹,争吵消弭。
施南少年开始记笔记,龙潭小子学会画赋税表,渔洋女孩竟写出一篇《守隘十策》。
吴绎昕顺势推出月评榜:勤学士、明理郎、协和君,上榜者名字刻于石碑。
家长开始打听:“我家孩子排第几?”
她只回一句:
“问他有没有按时交作业。”
实战演练。
三十人分三队,追查走私火药商队。
线索散布驿站、渡口、铁匠铺。
两时辰后,一队孩子冲进废弃磨坊,高喊:
“找到了!地下八个火药桶!”
吴绎昕点头:“胜。”
当夜,经略府。
她向朱柏禀报:
“三十六人中,二十八人已认同以智驭力。九人显组织之才,三人具战略之思。”
朱柏沉默良久,终于开口:
“他们会背叛自己的父亲吗?”
吴绎昕抬眸,目光清澈而坚定:
“他们不会背叛血脉。”
“但会超越出身。”
“当他们学会用数字代替刀剑说话,用制度取代私仇裁决…”
“他们的忠诚,自然流向更能提供秩序与公平的一方。”
朱柏闭目,轻叹:
“你是在给他们洗心。”
“不是洗心。”
她淡淡道,语气却如铁铸:
“是开眼。”
几日后,密信送达。
某土司许诺:若其子窃取护乡营布防图,赏黄金十两,婢女两名。
吴绎昕拆信时,那孩子正好进来。
她将信推过去:“你自己看。”
孩子脸色惨白,手指颤斗。
“你回不回?”她问。
孩子摇头,声音哽咽:
“我不回。我要留下,学到最后一日。”
吴绎昕点头:
“从明日始,你跟着阿保学任学监,督同行规。”
孩子愕然。
“信任。”她轻声道:“要用行动赢回来。”
春风拂过山岗。
学政堂前,石榴绽出第一簇花苞。
吴绎昕立于廊下,看孩子们排队领取新铅笔与笔记本。
无人喧哗,无人敌视。
有人讨论火药硝硫比例,有人争辩赋税浮动机制。
角落里,一个小女孩,低头在本子上郑重写下三个字:
我要当将军。
吴绎昕笑了。
这一代孩子,不会再跪着活下去。
他们正在学会…
如何站着,治理这片土地。
而这场无声的战争,
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