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柏一怔。
随即笑了:“累。但不能停。”
他望着窗外夜色,声音低沉:
“我不为权名,不为利。”
“我只是不想再看到孩子死于饥荒,女人被掳走,老人跪地求饶。”
“所以…我必须赢。”
吴绎昕默默退下,眼框微红。
她第一次发现,这个总是冷静如冰的男人,心里藏着一团火。
几乎同时,沐晟军中,沐昌呈上密报。
沐晟览毕,久久不语。
终是叹道:
“虚名不受,实利不放;遇阴谋不躁,反手利用以慑敌…这位道长,心性沉稳,手段老辣。”
他缓缓道:
“继续供硝石硫磺,价格再降一成。”
“但军事援助…暂缓。”
“我要看他,在火器临境之时,能否守住秘密,稳住阵脚。”
他要的不是一个莽夫。
而是一个能在烈火中掌局的枭雄。
就在此时,覃瑞送来两份急报:
沐昌密信:辰州客所供首批火器(五十支火门枪)已抵施南,由亲卫接管。
护乡营哨报:向天富主力二百馀人,正沿容美与施南交界游弋,劫掠施南边寨,行迹反常。
朱柏凝视地图,眸光渐冷。
向天富何时敢同时招惹两边土司?
除非…
他是被人推出来的棋子。
一个清淅的推论浮现:
秘使已不满足于幕后操控。
他们要用向天富点燃战火,在实战中检验火器威力。
同时,让容美与施南两败俱伤。
他缓缓闭目,脑中推演无数种可能。
然后睁开眼,声音低沉却坚定:
“传令护乡营,加强边境巡逻。”
“军工坊,加快火药量产。”
“另,密令沐昌…”
“我要知道,那批火器的每一支,最后落在谁手里。”
他知道,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而这场博弈的终点,不再是一寨一峒的兴衰。
而是整个荆南格局的重塑。
经略府议事堂。
门敞着。
风从山脊刮下来,带着湿热的气息,撞在墙上,又反弹回来。
象一群看不见的手,在推搡着人。
没人说话。
空气凝得能拧出水。
朱柏坐在主位,手指轻轻搭在荆南舆图上。
指尖停在一处:老鸦砬。
三面绝壁,孤峰如钉。
向天富带着二百三十号人,三十支火门枪,就窝在那里。
象一根毒刺,扎进容美咽喉。
阿岩站在一旁,喉结动了动。
汗水顺着脖颈往下淌,洇湿了衣领。
他声音哑得象被砂纸磨过:
“将军…上不去。”
“真上,得拿五百条命去填。”
他说的是实话。
溪北寨、龙坪寨的年轻人,大多是他在练兵场上亲手教出来的。
他闭上眼。
眼前全是那些脸。
有的憨厚,有的倔强,有的爱笑。
可他知道…
只要一声令下,他们就会踩着那条三尺窄道往上冲。
然后,坠落。
如秋风扫落叶。
田老栓缩在角落,指甲缝里还嵌着昨夜画煤矿图时蹭的炭灰。
他盯着自己的手。
忽然觉得那黑色象是血。
他本是为了前程来的。
可这前程,怎么就非得用人命去换?
他手心出汗,一遍遍在衣襟上擦。
越擦,越湿。
徐妙锦立在窗边,一袭素裙,手持团扇。
她指尖轻轻点在地图上的老鸦砬位置,声音轻得象风吹纸:
“田宗彦回施南才三天。”
“向天富就卡在这儿不动了。”
她抬眼,目光如刃:
“咱们那位老朋友,递话递得真快啊。”
快得不象巧合。
像早就备好的局。
朱柏没回应。
他只是缓缓抬头,看向鲁大山。
工匠首领正用汗巾抹脸,油汗顺着鬓角往下淌,鼻翼一张一合,像头负重的老牛。
“神火飞鸦。”
朱柏开口,声音平静:“能飞过那道崖吗?”
刹那间,所有目光都钉在鲁大山身上。
他心头一颤,抓起肩头布巾狠狠擦了把脸。
深吸一口气。
“能!”
嗓音撕裂般吼出来。
可紧接着,声音就沉了下去:
“但…准头不行。十只里,三只能落到砬子顶上,就算山神开恩。”
他顿了顿,声音发苦:
“这鬼天气,湿气重。火药存不好,引信一潮,点不着。”
“炸不了,就成了大号烟花。”
朱柏看着他。
良久。
忽然道:
“够了。”
声音斩钉截铁。
“我不需要准头。”
“我要声势。”
“我要让老鸦砬烧起来,烧得象过年祭灶那般热闹。”
阿岩猛地抬头,一把扯开衣领。
“不派人上去?那怎么占?怎么缴那三十支火门枪?”
“为什么要占?”朱柏反问。
眼神冷得象冰窟里的水。
“打烂它,烧光它,让所有人都看见就够了。”
“那些烧火棍?”
他嘴角微扬:
“留给向天富,陪葬吧。”
满堂死寂。
这不是打仗。
是震慑。
是宣告。
他要的不是地盘,不是武器。
是人心。
是恐惧。
是让所有人知道…
敢碰容美,哪怕藏在天堑之上,也会被天火烧成灰。
军工坊内,暑气蒸腾。
几十个赤膊汉子抡锤敲打,汗水砸在铁砧上:“滋”地一声化作白烟。
鲁大山嗓子已经哑了。
他吼着,一脚踢翻试验架:
“老子不管你怎么搞!明天日出前,我要它飞直线!否则…”
他指着经略府方向,眼珠布满血丝:
“将军把命押在这玩意儿上,要是砸了,咱们工坊,一辈子抬不起头!”
学徒吓得发抖。
可没人退。
角落里,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匠头蹲在地上,默默用锉刀修尾翼。
他喃喃自语:
“这东西…要是真成了…往后打仗,是不是就不用娃们顶着日头往前冲了…”
声音很轻。
可每一个听见的人,手都顿了一下。
然后,砸得更狠了。
三日后,子时。
月暗星稀。
老鸦砬对面的无名山巅,蚊虫嗡鸣。
六架神火飞鸦架在改良抛射架上,鸦腹填满掺猛火油膏的火药,引信双层防潮,火绳统一引燃。
施南使者立在朱柏身侧,不停擦汗。
他名义上是来谈合作的。
实则是受命亲眼确认…
容美,有没有本事拿下这座天险。
他不信。
这天气,火药一潮,什么都白搭。
他巴不得失败。
失败了,朱柏名声扫地,施南便可趁势压境。
“将军…”他声音干涩:“此举…是否太过冒险?”
“若不成,恐惊扰匪徒,反遭其害…何况今夜无风,恐不利…”
朱柏没看他。
只望着对面黑暗中蹲伏如巨兽的老鸦砬。
那里有几簇篝火,像野兽的眼睛。
“看着便是。”他说。
语气平淡。
却象冰封万年的湖面,底下是滔天暗流。
“点火!”
阿岩亲自执火,凑近火绳。
“嗤…”
火星如蛇,疾窜而出。
一秒。
两秒。
三秒。
天地寂静。
只有风声,虫鸣,和越来越急的心跳。
突然…
“咻…!!!”
第一只神火飞鸦撕裂夜空,拖着数丈长的橘红尾焰,扑向悬崖对岸!
紧接着,第二只、第三只…
六道火线划破墨黑天幕,狰狞如天罚!
施南使者张大嘴,喉咙咯咯作响,浑身发抖。
老鸦砬顶上,匪徒惊叫,锣声大作。
可还没等他们反应…
“轰!!!”
“轰轰轰…!!!”
火球接连炸开!
烈焰冲天,瞬间吞噬哨塔、营帐、粮草。
爆炸引燃火药,二次殉爆,木石横飞,残肢如雨。
空气中传来皮肉烧焦的糊味。
热浪扑面,混着夏夜闷热,令人窒息。
容美这边,一片死寂。
没人欢呼。
没人鼓掌。
他们只是静静地看着。
看着那片冲天火光,映红半个夜空。
象一场祭典。
一场属于旧时代的葬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