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你累吗?(1 / 1)

晨雾未散。

山风卷着湿气,贴着寨墙爬上来,象一条冰冷的手,抚过经略府檐角的铜铃。

叮…

一声轻响,断了。

凶肇!

朱柏站在窗前,手里捏着一张薄纸。

墨迹未干,字已入骨。

“火器五十支,已抵施南。”

他没动。

连睫毛都没颤。

可那张纸在他指间微微抖了一下。

象一片枯叶,悬在悬崖边上。

他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

万万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

更没想到的是…

送来火器的,真是四哥的人。

是那个未来永乐大帝,现在的燕王。

朱柏缓缓将纸条凑近烛火。

火苗舔上纸角,黑灰卷起,飘向窗外。

他闭上眼。

几日前的梦,他又看见了。

火光映红山谷,女人尖叫,孩子被拖进帐篷,老人跪在地上磕头,额头撞出血来。

“求您…留一口粮…”

没人听。

那一晚,他梦见自己躲在柴堆后,指甲抠进泥里,发誓:

若有朝一日掌权,绝不让容美再跪一次。

他睁开眼。

眼里没有怒,也没有悲。

只有一片死寂的寒。

他知道,这次不是劫粮。

是灭族。

火器一旦普及,传统的峒寨体系将在数时内崩塌。

弱小者被吞并,强大者沦为附庸。

而他朱柏,要么成为执火之人,要么还是被焚成灰。

他转身,披甲。

皮扣系到颈侧时,手下意识顿了顿。

他想起昨夜吴绎昕说的话:

“现在动手,太早了。”

他说:“不是我太早。”

“是他们,逼得太狠。”

田宗彦踏入容美地界时,天刚蒙蒙亮。

马蹄踏碎晨霜,发出细微的脆响。

他坐在马上,不动声色地打量四周。

山势依旧徒峭,林木依旧茂密。

可不一样了。

路边多了石碑,刻着“驰道禁伐”,字迹刚劲。

田埂修整如刀裁,沟渠纵横,灌溉有序。

更有甚者…

一座水车坊正在施工,巨大木轮半悬空中,下方铁轴连接锻锤,远远望去,竟似自行运转。

他瞳孔一缩。

这哪是山寨?

分明是个小国。

他此行目的,原本是“探虚实、寻破绽、搅同盟”。

可刚进山,他就感觉…

自己象一只误闯虎穴的狐。

越往里走,心越沉。

直到看见那座特别的工坊。

高墙围院,哨塔林立,匠人列队进出,胸前绣着编号。

有人搬运火药桶,密封严实,脚穿软底布鞋,防静电。

有人校准铳管,用卡尺测量,误差不过发丝。

最令人头皮发麻的是…

一架一窝蜂火箭正做试射准备,二十支箭矢并排装填,引信串联,只需一点火星,便可齐发覆敌。

田宗彦站在参观道上,手心全是冷汗。

他不是没见过火器。

施南也有几支缴获的老铳,打两发就得清理半天,费老鼻子劲了。

可这里是量产。

是标准化。

是战争工业化。

他忽然明白为何辰州客要他务必让容美内耗。

若放任其成长,不出三年,荆南八峒,必归一家。

而那个人,就是道长。

他强作镇定,笑着对陪同鲁大山说:

“贵坊工艺精湛,不知可否卖我几支火铳?”

鲁大山嘿嘿笑道:“抱歉,将军有令…火器不出容美一步。”

语气淡然,却如铁壁横亘。

田宗彦笑容僵住。

他知道,这不是拒绝交易。

是宣战。

宴席设在正厅。

灯火通明,酒香四溢。

朱柏亲自迎出大门,拱手相请,礼数周全。

田宗彦松了口气。

幸好还有转圜馀地。

可刚落座,他就察觉不对。

座次安排极为讲究。

他居客位右首,看似尊贵,实则被夹在两位护乡营统领之间。

左侧是阿岩,右手按刀,目光如钉。

右侧是覃瑞,眼神低垂,却总在不经意间扫向他袖口。

他心头一跳。

难道…暴露了?

他不动声色,举起酒杯:“久闻将军英名,今日得见,三生有幸。”

朱柏举杯,浅抿一口。

“先生远来辛苦。不知此行,所为何事?”

开门见山。

田宗彦早有准备:“向天富猖獗,荼毒边民。施南愿与贵峒结盟,共讨此贼。”

他说得义正词严,情真意切。

连他自己都快信了。

可朱柏只是看着他,笑而不语。

那双眼睛,像深潭,倒映着烛光,却没有温度。

过了许久,才缓缓开口:

“结盟?”

他呲笑一声。

“可曾听说,两人持刀互搏,却要各喊一声‘攻’,才算开始?”

兵者诡道,汉武大帝在彭城之战就做好榜样了……

田宗彦一怔。

“将军何意?”

“兵凶战危,岂容儿戏?”

朱柏放下杯,声音渐沉:“既称攻守同盟,便需统帅一人,号令归一。否则临阵各执己见,徒增败绩。”

他身体前倾,气势如山压来:

“若施南诚心结盟…”

“我容美,可为盟主。”

“战时,诸军调度归我;战后,所得之地、人、财,依功分配。”

满堂俱静。

连炭盆里的火星爆裂声都听得真切。

田宗彦的笑容,像冻住一般,挂在脸上。

他没想到,朱柏竟敢直取兵权!

这哪是结盟?

这是要吞并!

他额头渗汗,指尖冰凉。

他知道辰州客的原话:“若不能让容美内乱,你就不用回来了。”

如今不但没乱,反而被人逼着认主?

他脑中嗡鸣。

可朱柏不给他喘息之机:

“兵贵神速,令出一门。”

“无此决心,不如各自为战。”

语气平淡,却如铁律难违。

田宗彦嘴唇动了动,终究没说出一个字。

他忽然意识到…

从踏入容美的那一刻起,他就输了。

对方根本不给他“伪装友好、暗中刺探”的空间。

而是用实力、秩序、制度,将他钉在了审判席上。

当夜,朱柏设宴款待。

酒过三巡,气氛稍缓。

田宗彦似已放松,忽然取出一只银壶,笑道:

“此乃施南秘藏佳酿,窖藏十年,特献将军,以表敬意。”

壶嘴微倾,酒液将出未出…

吴绎昕忽然跟跄,撞上其臂。

“哐当!”

银壶坠地,酒液泼洒。

一丝极淡甜腥,混在酒香中,一闪而逝。

田宗彦脸色剧变。

他猛地抬头。

正对上吴绎昕那双眼睛。

她看似徨恐,扶着桌角欲道歉。

可那眼神深处…

清明如镜。

田宗彦心中涌起一股绝望的愤怒。

为什么?明明计划得天衣无缝!

他袖中藏针,壶底淬毒,只待道士饮下第一口…

可她怎么看得穿?!

他想咆哮,想拔刀,想掀桌而起。

但他不敢!

他只能死死掐住掌心,用疼痛逼自己冷静。

他知道…

今晚若逃不出去,明日就会变成山中野狗的食物。

回房后,刺客随从低声禀报:

“目标护卫严密,身手不凡,毒计已败,强攻十死无生。”

田宗彦盯着油灯,双手颤斗。

回去怎么办?

空手而归?

辰州客会亲手剥了他的皮。

“必须带回些东西。”他咬牙:“否则回去也是死。”

刺客沉默片刻,冷冷道:

“那就换方式。”

“明日低头,答应协同作战条款,套取剿匪部署细节…至少能证明我们尽力了。”

田宗彦闭上眼。

这是他唯一活路。

可当他再度睁眼时,眼中已无傲气。

只剩屈辱与不甘。

次日,他不再纠缠指挥权。

转而详询兵力配置、行军路线、补给节点、战利分配规则。

朱柏顺势而应,谈了些框架构想,划定协同局域。

但在内核技术共享与指挥权上,寸步不让。

每说一句,都象在田宗彦心口剜一刀。

使者离去时,田宗彦站在寨门外,回头望了一眼那毫不起眼的经略府。

阳光照在山洞上,金光刺目。

他忽然感到一阵眩晕。

他曾以为自己是来谈判的。

可现在,他更象是被审判后赦免的囚徒。

送走使团,田老栓连夜召集族老密议。

“你们看见了?”

他声音发颤:“将军连盟主之位都敢争!硬生生逼得田宗彦无话可说!”

他眼中放光,像燃起了火:

“这说明什么?说明咱们押对了人!容美要起来了!”

儿子小心翼翼问:“那…我们?”

“加注!”

田老栓一拍桌案,老泪几乎落下:“后山那片黑石山,全是石炭!明日我就献给道长!”

他哽咽道:

“这叫什么?这叫押重注!等将来他坐稳荆南,溪北寨就是头等功臣!”

说完,他独自走到院中,仰望星空。

风吹白发,他忽然哭了。

为了三十年前被抢走的女儿。

为了十多年前饿死的小孙子。

为了几十年来每一次卑躬屈膝的求生。

和将军比起来,田胜贵的土司当得真不是东西,只知奴愚山民和他这种小土司。

今天,他终于看到了翻身的希望。

而在经略府,朱柏独坐灯下。

他没来得及松一口气。

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开始。

吴绎昕进来,轻声道:“刺客已出境,我们的人一路尾随。”

“放他走。”朱柏说。

“让他把恐惧带回去。”

吴绎昕看着他疲惫的侧脸,忽然问:

“您…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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