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
山风卷着湿气,贴着寨墙爬上来,象一条冰冷的手,抚过经略府檐角的铜铃。
叮…
一声轻响,断了。
凶肇!
朱柏站在窗前,手里捏着一张薄纸。
墨迹未干,字已入骨。
“火器五十支,已抵施南。”
他没动。
连睫毛都没颤。
可那张纸在他指间微微抖了一下。
象一片枯叶,悬在悬崖边上。
他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
万万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
更没想到的是…
送来火器的,真是四哥的人。
是那个未来永乐大帝,现在的燕王。
朱柏缓缓将纸条凑近烛火。
火苗舔上纸角,黑灰卷起,飘向窗外。
他闭上眼。
几日前的梦,他又看见了。
火光映红山谷,女人尖叫,孩子被拖进帐篷,老人跪在地上磕头,额头撞出血来。
“求您…留一口粮…”
没人听。
那一晚,他梦见自己躲在柴堆后,指甲抠进泥里,发誓:
若有朝一日掌权,绝不让容美再跪一次。
他睁开眼。
眼里没有怒,也没有悲。
只有一片死寂的寒。
他知道,这次不是劫粮。
是灭族。
火器一旦普及,传统的峒寨体系将在数时内崩塌。
弱小者被吞并,强大者沦为附庸。
而他朱柏,要么成为执火之人,要么还是被焚成灰。
他转身,披甲。
皮扣系到颈侧时,手下意识顿了顿。
他想起昨夜吴绎昕说的话:
“现在动手,太早了。”
他说:“不是我太早。”
“是他们,逼得太狠。”
田宗彦踏入容美地界时,天刚蒙蒙亮。
马蹄踏碎晨霜,发出细微的脆响。
他坐在马上,不动声色地打量四周。
山势依旧徒峭,林木依旧茂密。
可不一样了。
路边多了石碑,刻着“驰道禁伐”,字迹刚劲。
田埂修整如刀裁,沟渠纵横,灌溉有序。
更有甚者…
一座水车坊正在施工,巨大木轮半悬空中,下方铁轴连接锻锤,远远望去,竟似自行运转。
他瞳孔一缩。
这哪是山寨?
分明是个小国。
他此行目的,原本是“探虚实、寻破绽、搅同盟”。
可刚进山,他就感觉…
自己象一只误闯虎穴的狐。
越往里走,心越沉。
直到看见那座特别的工坊。
高墙围院,哨塔林立,匠人列队进出,胸前绣着编号。
有人搬运火药桶,密封严实,脚穿软底布鞋,防静电。
有人校准铳管,用卡尺测量,误差不过发丝。
最令人头皮发麻的是…
一架一窝蜂火箭正做试射准备,二十支箭矢并排装填,引信串联,只需一点火星,便可齐发覆敌。
田宗彦站在参观道上,手心全是冷汗。
他不是没见过火器。
施南也有几支缴获的老铳,打两发就得清理半天,费老鼻子劲了。
可这里是量产。
是标准化。
是战争工业化。
他忽然明白为何辰州客要他务必让容美内耗。
若放任其成长,不出三年,荆南八峒,必归一家。
而那个人,就是道长。
他强作镇定,笑着对陪同鲁大山说:
“贵坊工艺精湛,不知可否卖我几支火铳?”
鲁大山嘿嘿笑道:“抱歉,将军有令…火器不出容美一步。”
语气淡然,却如铁壁横亘。
田宗彦笑容僵住。
他知道,这不是拒绝交易。
是宣战。
宴席设在正厅。
灯火通明,酒香四溢。
朱柏亲自迎出大门,拱手相请,礼数周全。
田宗彦松了口气。
幸好还有转圜馀地。
可刚落座,他就察觉不对。
座次安排极为讲究。
他居客位右首,看似尊贵,实则被夹在两位护乡营统领之间。
左侧是阿岩,右手按刀,目光如钉。
右侧是覃瑞,眼神低垂,却总在不经意间扫向他袖口。
他心头一跳。
难道…暴露了?
他不动声色,举起酒杯:“久闻将军英名,今日得见,三生有幸。”
朱柏举杯,浅抿一口。
“先生远来辛苦。不知此行,所为何事?”
开门见山。
田宗彦早有准备:“向天富猖獗,荼毒边民。施南愿与贵峒结盟,共讨此贼。”
他说得义正词严,情真意切。
连他自己都快信了。
可朱柏只是看着他,笑而不语。
那双眼睛,像深潭,倒映着烛光,却没有温度。
过了许久,才缓缓开口:
“结盟?”
他呲笑一声。
“可曾听说,两人持刀互搏,却要各喊一声‘攻’,才算开始?”
兵者诡道,汉武大帝在彭城之战就做好榜样了……
田宗彦一怔。
“将军何意?”
“兵凶战危,岂容儿戏?”
朱柏放下杯,声音渐沉:“既称攻守同盟,便需统帅一人,号令归一。否则临阵各执己见,徒增败绩。”
他身体前倾,气势如山压来:
“若施南诚心结盟…”
“我容美,可为盟主。”
“战时,诸军调度归我;战后,所得之地、人、财,依功分配。”
满堂俱静。
连炭盆里的火星爆裂声都听得真切。
田宗彦的笑容,像冻住一般,挂在脸上。
他没想到,朱柏竟敢直取兵权!
这哪是结盟?
这是要吞并!
他额头渗汗,指尖冰凉。
他知道辰州客的原话:“若不能让容美内乱,你就不用回来了。”
如今不但没乱,反而被人逼着认主?
他脑中嗡鸣。
可朱柏不给他喘息之机:
“兵贵神速,令出一门。”
“无此决心,不如各自为战。”
语气平淡,却如铁律难违。
田宗彦嘴唇动了动,终究没说出一个字。
他忽然意识到…
从踏入容美的那一刻起,他就输了。
对方根本不给他“伪装友好、暗中刺探”的空间。
而是用实力、秩序、制度,将他钉在了审判席上。
当夜,朱柏设宴款待。
酒过三巡,气氛稍缓。
田宗彦似已放松,忽然取出一只银壶,笑道:
“此乃施南秘藏佳酿,窖藏十年,特献将军,以表敬意。”
壶嘴微倾,酒液将出未出…
吴绎昕忽然跟跄,撞上其臂。
“哐当!”
银壶坠地,酒液泼洒。
一丝极淡甜腥,混在酒香中,一闪而逝。
田宗彦脸色剧变。
他猛地抬头。
正对上吴绎昕那双眼睛。
她看似徨恐,扶着桌角欲道歉。
可那眼神深处…
清明如镜。
田宗彦心中涌起一股绝望的愤怒。
为什么?明明计划得天衣无缝!
他袖中藏针,壶底淬毒,只待道士饮下第一口…
可她怎么看得穿?!
他想咆哮,想拔刀,想掀桌而起。
但他不敢!
他只能死死掐住掌心,用疼痛逼自己冷静。
他知道…
今晚若逃不出去,明日就会变成山中野狗的食物。
回房后,刺客随从低声禀报:
“目标护卫严密,身手不凡,毒计已败,强攻十死无生。”
田宗彦盯着油灯,双手颤斗。
回去怎么办?
空手而归?
辰州客会亲手剥了他的皮。
“必须带回些东西。”他咬牙:“否则回去也是死。”
刺客沉默片刻,冷冷道:
“那就换方式。”
“明日低头,答应协同作战条款,套取剿匪部署细节…至少能证明我们尽力了。”
田宗彦闭上眼。
这是他唯一活路。
可当他再度睁眼时,眼中已无傲气。
只剩屈辱与不甘。
次日,他不再纠缠指挥权。
转而详询兵力配置、行军路线、补给节点、战利分配规则。
朱柏顺势而应,谈了些框架构想,划定协同局域。
但在内核技术共享与指挥权上,寸步不让。
每说一句,都象在田宗彦心口剜一刀。
使者离去时,田宗彦站在寨门外,回头望了一眼那毫不起眼的经略府。
阳光照在山洞上,金光刺目。
他忽然感到一阵眩晕。
他曾以为自己是来谈判的。
可现在,他更象是被审判后赦免的囚徒。
送走使团,田老栓连夜召集族老密议。
“你们看见了?”
他声音发颤:“将军连盟主之位都敢争!硬生生逼得田宗彦无话可说!”
他眼中放光,像燃起了火:
“这说明什么?说明咱们押对了人!容美要起来了!”
儿子小心翼翼问:“那…我们?”
“加注!”
田老栓一拍桌案,老泪几乎落下:“后山那片黑石山,全是石炭!明日我就献给道长!”
他哽咽道:
“这叫什么?这叫押重注!等将来他坐稳荆南,溪北寨就是头等功臣!”
说完,他独自走到院中,仰望星空。
风吹白发,他忽然哭了。
为了三十年前被抢走的女儿。
为了十多年前饿死的小孙子。
为了几十年来每一次卑躬屈膝的求生。
和将军比起来,田胜贵的土司当得真不是东西,只知奴愚山民和他这种小土司。
今天,他终于看到了翻身的希望。
而在经略府,朱柏独坐灯下。
他没来得及松一口气。
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开始。
吴绎昕进来,轻声道:“刺客已出境,我们的人一路尾随。”
“放他走。”朱柏说。
“让他把恐惧带回去。”
吴绎昕看着他疲惫的侧脸,忽然问:
“您…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