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美土司府,寂静得落针可闻。
烛火在窗纸上投下扭曲的影子,象极了人心深处那些不敢见光的念头。
一封匿名密信,悄无声息地摆上了主座前的檀木案几。
火漆已碎,字迹潦草,却如刀刻入骨…
“若敢赴施南之会,必死无疑。”
没有人知道它从何而来。
也没有人敢问是谁送来的。
但所有人都明白:这不是警告,是死刑判决书。
堂上数十双眼睛齐刷刷看向朱柏,等着这位年轻的“爵爷”开口。
可他站在巨幅舆图前,背影挺直如松,仿佛那封信不过是秋风吹落的一片枯叶。
可没人知道,他掌心早已沁出冷汗。
他知道,这一局,不是谁赢谁输的问题。
而是…活或死。
去施南,十有八九是鸿门宴。
可不去?
他缓缓闭眼,脑中浮现荆南十三寨的地图。
一旦退缩,便是向天下宣告:容美怯了。
那些原本观望的土司,会立刻嗅到血腥味。
溪峒诸部,哪一个不是豺狼?哪一个不是等着分一口肉?
退一步,便是万丈深渊。
田老栓终于撑不住了。
他“扑通”一声跌坐回椅子,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完了…全完了啊!”
他当初押宝朱柏,是想着搭上朝廷新贵的船,带溪北寨崛起为一方豪强。
不是为了陪一个疯子送死!
现在怎么办?燕王的人已经动手了,黔国公又态度暧昧…
他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甩锅,撇清,活下去!
阿岩猛地踏前一步,铁拳攥得咯咯作响,双目赤红:“将军!不能去!我们守寨!凭洪武雷与护乡营,哪怕拼到最后一人,也绝不低头!”
他是真不怕死。
可他也太天真。
朱柏冷冷扫了他一眼。
一座孤寨,能挡住千军万马吗?
今日拒会,明日就是群起围攻。
粮断、盐绝、外援无望…不出三个月,寨破人亡。
田洪安沉默良久,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如雷鸣前的闷响:
“若不去,便是示弱。”
“群狼环伺,只需一点破绽,便会蜂拥而上。”
他说完,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悲凉:
“可若去了…恐怕…再也回不来。”
堂中死寂。
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朱柏终于动了。
他转身,目光扫过众人,平静得不象个将赴死局的人。
“传令。”
两个字,掷地有声。
“护乡营即刻进入一级战备,各寨轮防,夜哨加倍。”
“对外放话…本爵偶染风寒,需静养数日。”
“至于施南盟会…行程未定,容后再议。”
这是拖。
也是等。
他在等一个人的回应。
沐晟。
黔国公世子,镇守西南的柱石。
七日前,朱柏派人送去一件礼物…
一门改良版洪武雷炮架模型,附带火药配比与引信设计。
那东西粗糙简陋,甚至称不上兵器。
但他知道,沐晟懂。
只要他看得懂,就一定会回应。
而这七日,他没闲着。
每日亲临工坊,盯着工匠调试雷炮击发设备;
亲自核算各寨盐铁存量,命吴绎昕整理三年收支流水;
还逼着他学记帐、看舆图、析民情。
吴绎昕起初不解:“这个时候,还管这些琐事做什么?”
朱柏只回了一句:“等你活下来,就知道了。”
风暴来临前的宁静,最是煎熬。
谣言开始蔓延。
有人说朱柏已秘密遣使向施南求和;
有人说他准备弃寨逃亡;
更有甚者,暗中连络散毛、忠峒,密谋瓜分容美地盘。
人心散了。
可朱柏依旧按部就班。
他象一台精密的机器,在崩塌边缘维持运转。
因为他清楚…真正的准备,从来不靠临时抱佛脚。
而是在别人慌乱时,多走一步。
第七日,暴雨倾盆。
一道闪电劈开天幕,照亮土司府前坪。
一骑快马破雨疾驰,浑身泥泞,几乎与马一同摔倒在阶下。
骑士挣扎跪地,双手高举一封火漆密信。
“报!!黔国公回信!八百里加急!!”
声音嘶哑,却如惊雷炸响!
所有人的心跳都漏了一拍。
田老栓猛地抬头,浑浊的眼中燃起一丝希冀。
阿岩的手按在刀柄上,指节发白。
田洪安死死盯着那封信,仿佛它能决定整个容美的命运。
朱柏端坐主位,面色不动。
他接过信,指尖轻轻一划,火漆碎裂。
堂下鸦雀无声。
吴绎昕颤斗着手接过信纸,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念了出来:
“道长钧鉴:前蒙厚赠,感念于心。所示利器,虽形制朴拙,然声势骇人,破坚摧刚,实乃守土御边之奇思,令人大开眼界。晟观之,受益匪浅。道长乃世外高人,亦怀济世之才,他日若得暇,望请屈尊一叙,以便当面请教…”
念完,全场死寂。
紧接着,爆发出压抑已久的欢呼!
“他看了!他懂了!!”
田老栓激动得胡子乱颤,差点从椅子上蹦起来。
“沐将军这是…承认咱们了!”
阿岩咧嘴笑了,眼角却泛起泪光。
田洪安怔怔望着朱柏,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就这么一件粗陋玩意儿,竟换来黔国公亲笔回信?
还称他为“道长”?
这意味着什么?
…朱柏,已被纳入沐家视野!
正当众人沉浸在劫后馀生的狂喜中时,
门外又传来急促脚步声。
覃瑞几乎是摔进大厅的,声音都变了调:
“将军!急报!沐家军驻我西南边境的三个营,已于今晨拔营,后撤二十里!整整二十里!!”
轰…!
整个厅堂彻底沸腾!
这不是外交辞令。
这是实打实的军事让步!
意味着那柄一直悬在容美头顶的利剑,被悄然移开了!
田老栓老泪纵横,扑通跪下:“苍天有眼!苍天有眼啊!”
阿岩仰天长啸,宣泄积郁多日的憋屈。
就连一向沉稳的田洪安,也不禁握紧拳头,眼框发热。
他们以为,活下来了。
可朱柏,只是轻轻“恩”了一声。
然后继续低头,指着帐本上一行数字,对愣在一旁的吴绎昕说道:
“看来,沐晟识货。”
语气平淡,仿佛这一切都在预料之中。
吴绎昕心头一震。
这些天的查帐、督产、练兵…
原来都不是徒劳。
这位爵爷,根本就没指望沐晟救他。
他要的,只是一块敲门砖。
而现在,他拿到了入场券。
可还没等众人喘口气,
一道纤细身影翩然走入大殿。
徐妙锦来了。
她脸上带着冷笑,眸光幽深。
“沐家军是撤了没错。”
她缓缓开口:“可你知道他们撤去哪里了吗?”
众人一愣。
她唇角微扬,声音冷得象冰:
“腾出来的防线空档,正好打通一条通往施南、散毛的隐秘信道。”
“沐昌亲口传话…方便‘有志之士’前往施南赴会。”
一句话,如冷水浇头。
满堂喧嚣戛然而止。
原来如此!
沐晟的确释放了善意。
但他没有出手救人。
相反,他主动制造了一个真空地带。
既向朱柏示好,又默许燕王系势力自由进出。
他在看戏。
一场生死博弈的大戏。
而他,要做那个坐在高台上的观众。
值不值得进一步扶持?
值不值得动用更多资源?
那就看你…能不能活着走出施南!
朱柏听完,久久未语。
然后,他缓缓起身。
走向墙上的舆图。
手指落在施南上,用力一按。
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笑意。
“正好。”
两个字,轻如耳语。
却让在场所有人脊背发寒。
“观众,终于到位了。”
他转身,目光如刀,扫过众人:
“那这出戏…”
“我更要唱得漂亮些。”
下一步,他不仅要赴会。
还要主动出击。
拿着沐晟给的这张无形“背书”,走进敌人的巢穴。
他要让沐晟亲眼看着…
什么叫绝境翻盘。
要让燕王秘使明白…
什么叫棋逢对手。
更要让所有觊觎容美的豺狼看清:
他朱柏,不是猎物。
是执棋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