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南的请柬,是用红漆封口的。
那火漆殷红如血,压着一方硕大的狮钮印…
“施南土司府,掌兵钤记”。
光是看到这枚印,议事堂里所有人的心脏都狠狠一缩。
像被无形的手攥住。
像十年前田胜贵暴毙那夜,棺材上滴落的血珠。
阳光斜斜地洒进来,照在火漆上,红得发暗,仿佛凝固的血痂。
朱柏坐在矮榻上看帐册,指尖轻轻摩挲着封口边缘。
动作极轻,象在摸一头睡狮的脊背。
他不拆,他在等。
等堂中诸人的呼吸越来越浅,等空气越来越沉,等恐惧在每个人心里扎下根来。
然后,他才缓缓启封。
信纸泛黄,字迹遒劲,落款处盖着施南土司亲印。
短短几行,却字字如刀:
“荆南动荡,诸司离心。本司忝为长兄,特设盟会于施南城南校场,邀贤弟共议大局。”
“望贤弟轻车简从,如期莅临,共襄盛举。”
“贤弟”?
“共襄盛举”?
谁信这种鬼话!
田老栓猛地站起来,枯瘦的手抖得象秋风中的叶子:
“不能去!将军万万不能去!”
“当年田胜贵派亲信去赴宴,酒过三巡,一杯毒鸩下肚,尸首都没运回来!”
“这哪是盟会?这是催命符!是鸿门宴!”
他老泪纵横,声音嘶哑。
不是怕朱柏死,是怕容美刚聚起的这点人气,就此散了。
几个新归附的寨老也慌了神。
“咱们根基未稳,万不可轻动!”
“万一他扣下将军,逼我们交出盐井、铁矿怎么办?”
“护乡营才练了三个月,打得过施南八千精兵?”
嗡嗡议论声吵得人脑瓜疼。
此刻朱柏体会到了孙悟空的感觉,唐僧在耳边嗡嗡嗡。
阿岩“噌”地站起,手掌“砰”地拍在桌上,震得茶碗跳起:
“我去!”
“带五百护乡营,刀出鞘,箭上弦,一路杀进去!”
“谁敢拦路,砍了便是!谁敢动将军一根手指…”
“我就屠他满门!”
杀气冲霄。
年轻人血气方刚,只知一力破万法。
可田洪安冷眼一扫,厉声喝道:
“蠢货!你这是送死,还是救主?!”
“带兵赴会?施南巴不得你动手!他正愁没借口发兵吞并!”
“你一动手,就是容美化外蛮夷,悍然犯境!朝廷诏书立马下来,天下共讨之!”
他转向朱柏,声音沉痛:
“爵爷…此去,凶多吉少。不如称病推延,再谋良策。”
堂中死寂。
人人都低着头,不敢看他。
他们在等一句话…
一句能让他们安心的话。
可朱柏依旧沉默。
他缓缓合上信纸,放入袖中。
然后抬起头。
目光如刀,扫过一张张惊惧、尤豫、绝望的脸。
声音不高,却象钟鸣山谷,震得人脊椎发麻:
“你们以为,我不去,就能太平?”
“只要我一天不去,施南就会对外宣称…容美不服号令,藐视荆南秩序!”
“他们会联合散毛、忠建,打着讨逆旗号,兵临城下!”
“而我们,师出无名,人心涣散,连反抗的资格都没有。”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却更冷:
“去,是九死一生。”
“不去…是十死无生。”
众人哑口无言。
是啊。
退一步,就是万丈深渊。
朱柏起身,走到墙边那幅巨幅舆图前,手指重重落在“施南”二字上。
指尖用力,几乎要戳穿纸背。
他转身,目光如电,锁定阿岩:
“你刚才说要带兵杀过去?”
“很好。”
“现在听令…挑二十个最机灵、脚程最快、最可靠的兄弟,对了,再带个匠人。即刻出发!”
“目标:黔国公沐晟大营。”
阿岩一愣:“沐晟?那不是在云南边境?千里之遥!这时候送信?”
朱柏嘴角微扬,露出一丝近乎残酷的笑意:
“我要送的,不是信。”
“是一件礼物。”
他转向鲁大山,语速陡然加快:
“把工坊里那具一窝蜂拆卸后准备好,连同二十支特制火箭,全部包好。”
“记住…要用油布三层裹死,不准露出一丝火药味。”
“一窝蜂?”
鲁大山惊呼:“那玩意儿还不成熟!射程不到三百步,准头全靠天意,上次试射炸膛两次,差点伤了工匠!这…这怎么送人?”
朱柏却笑得更深了:
“就因为它不完美。”
“完美的兵器,只会引来贪欲;而略有遐疵的利器,才能让人心动又不敢下手。”
“我要的不是他抢,而是他怕。”
“怕有一天,千百具这样的一窝蜂,会齐射在他的营帐上。”
堂中众人听得寒毛倒竖。
原来如此!
这不是结盟,是威慑。
不是求助,是示强。
朱柏提笔,刷刷写下一封信。
全文仅三行:
“偶得此物,虽粗陋,或可防身。”
“谨赠将军一观,以防不测。”
落款:容美子渊道长。
无谄媚,无乞怜,无结盟之请。
只有淡淡一句提醒,像朋友间的低语。
可越是平淡,越显深意。
阿岩接过信与图纸包裹,沉声道:“属下即刻动身。”
朱柏却叫住他,声音冷如寒铁:
“记住三件事…”
“必须亲自面见沐晟。”
“当场演示,一发不漏。”
“第三,看完反应,立刻返程,不得多留一刻!”
“若有延误,军法从事!”
阿岩抱拳,转身离去。
背影决绝,如同赴死。
堂中一片死寂。
吴绎昕看着朱柏,终于忍不住问:
“万一沐晟不理?或者干脆扣下阿岩呢?”
朱柏望着窗外渐沉的夕阳,声音平静:
“那说明他要么蠢,要么已投靠燕王。”
“无论哪种,都不值得我们再费心思。”
“届时…”
“我们就只能靠自己,杀出一条血路。”
话音落下,暮色四合。
议事堂陷入漫长的等待。
十日。
整整十日,容美如坠深渊。
谣言四起。
有人说将军已秘密出逃;
有人说护乡营即将哗变;
更有甚者,暗中连络施南,准备献城投诚。
人心浮动,如风中残烛。
直到第十一个黎明,山道尽头尘烟滚滚。
一骑瘦马狂奔而来,马上骑士满面风霜,衣甲破损,正是阿岩!
他滚落下马,跟跄冲入议事堂,单膝跪地,声音嘶哑:
“爵爷!东西…送到了!”
众人围拢。
“沐将军起初根本不屑一顾,只派了个偏将应付。”
“我坚持要当场演示…便在校场偏僻处,对着一面荒山试射一轮。”
他顿了顿,仿佛仍沉浸于那一幕:
“二十支火箭齐发…火光撕裂夜空,轰鸣震耳欲聋!”
“虽多数偏离目标,但爆炸掀起碎石如雨,烟尘冲天,整座山坡都被掀翻一角。”
“那偏将当场脸色煞白,差点跪下。”
“沐晟呢?”吴绎昕急问。
“他听到动静,亲自赶来。”
“盯着那片狼借的山壁,足足看了半炷香时间…然后只说了两句话。”
众人摒息。
阿岩模仿着沐晟低沉缓慢的语气:
“此物,名何?”
“转告爵爷,心意,本将领了。”
没有承诺,没有回礼,没有结盟,没有表态。
只有这两句模棱两可的话。
堂中一片失望。
徐妙锦轻轻蹙眉:“这就完了?一句心意领了?这算什么回应?”
朱柏却笑了。
那是发自肺腑的笑容,从容,笃定,带着一丝猎人看到陷阱落定时的快意。
他缓缓起身,环视众人:
“若是直接求援,他必生疑,还会趁机抬价,百般叼难。”
“可我现在不谈合作,只展实力。”
“哪怕只是微弱一瞬的火光,他也自会思量…”
“是与一个能造出这般利器之人结盟,将来或可共享其利;”
“还是将其视为敌手,终有一日,要面对千百具一窝蜂齐射的炼狱景象?”
众人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
沐晟不是不动心,而是在重新评估朱柏的分量。
他问名字,是好奇;
他说“心意领了”,是承认:你有资格和我对话了。
这一份“薄礼”,不是为了换取实时援助,
而是要在沐晟心中,埋下一粒种子:
容美不可轻辱。
此人不可轻敌。
就在这时,亲兵疾步而入,呈上一封密信。
火漆印赫然是施南标记,但送信之人,却是匿名夜递。
朱柏拆信,只扫一眼,瞳孔骤然一缩!
信无署名,字迹仓促潦草,内容却如惊雷炸响:
“盟会有变,勿来!辰州客携重金与甲胄样板已至,施南、散毛、忠建皆受厚赠,意在结盟共抗容美。宴无好宴,恐为擒杀之局!”
辰州客!
燕王秘使!
他们不再遮掩,不再操纵傀儡,而是亲自下场!
以金银军械为饵,编织一张围剿容美的铁网!
这场所谓的三司盟会,早已不是谈判与威慑,
而是一场精心策划的猎杀之局!
朱柏默默将信递出,众人传阅之后,脸色接连惨白。
田老栓几乎瘫软在地,连田洪安都不由自主倒吸一口冷气。
形势,比想象中还要恶劣十倍!
朱柏缓缓起身,目光扫过一张张惊惧的脸庞,最终落在墙上那幅巨大的地图上。
他的手指重重落下,正中施南。
唇角微扬,声音冷如寒铁:
“原来如此…”
“也好。”
“他们想玩一把大的。”
“那我们…”
“就奉陪到底!”
他知道,下一刻,他将踏入虎穴。
可这一次,他不再是去低头求存。
而是要踏着血路,亲手破局!
施南,我来了。
但这一次…
不是你请我吃饭。
是我来,吃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