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坪寨的烽火,只燃了一夜。
不是因为火势不够猛,而是…
朱柏根本不给田旺喘息的机会。
什么据险死守?
什么连络外援?
什么里应外合?
在他眼里,这些统统不过是垂死挣扎的梦幻。
护乡营的动作快得帐目结舌。
一夜之间,寨外十丈之内,木栅林立,壕沟纵横,鹿角交错,箭楼拔地而起。
铁丝绊马索横拉三道,礌石滚木堆栈如山。
一座简陋却森严的围城工事,竟如鬼斧神工般矗立在晨雾之中。
这不是打仗,是筑坟。
更狠的是阿岩领着的喊话队。
几十个嗓门洪亮的汉子轮番上阵,昼夜不歇,声浪如潮水般拍打寨墙:
“胁从不问!首恶必诛!”
“破寨之后,盐井归民,山林按功分配!”
“放下兵器者免死,献田旺首级者赏百金!”
每一句话都象刀子,剜进寨中每一个动摇的心口。
有人守节?
可家里老母病重,妻儿挨饿呢?
有人死忠?
田旺许诺的平分家产,连影子都没见着!
而外面那个叫道长的将军,却把好处白纸黑字喊了出来…
活命、分地、拿钱。
这笔帐,傻子都会算。
第五日,天未亮,山风刺骨。
龙坪寨厚重的寨门,悄无声息地开了一道缝。
一只颤斗的手捧出一颗头颅。
血糊满脸,双眼圆睁,至死都不肯闭上。
正是田旺。
紧随其后的,是一摞密信。
蜡封已被拆开,字迹潦草,落款处盖着一枚模糊的暗印…
辰州某驿,五月十七夜递。
消息传回土司府时,正值晨雾弥漫。
有人击掌相庆,有人跪地磕头谢天,更多人则是低头沉默,指尖冰凉。
他们终于看清了一个事实:
这位新来的道士,不动则已,一动便是斩草除根。
你不惹他,他给你铺路。
你若挡他一步,他能让你全家从族谱上消失。
三日后,议事堂。
檀香缭绕,烛火摇曳,却压不住满室的寒意。
曾向朱柏宣誓效忠的头人们,坐姿笔挺,不敢乱动一丝衣角。
而那些观望迟疑、脚踩两船者,早已面如死灰,冷汗顺着脊梁滑进裤腰。
主位之上,朱柏静坐如山。
案前搁着一本薄册…皮质封皮,墨字题签:《容美诸寨异志录》。
此书原为田胜贵所设“耳目司”编篡,专录各寨头人言行过失、私议朝政之语。
如今,落在了朱柏手里。
全场目光,不约而同地钉在那本册子上。
仿佛它下一秒就会开口,念出谁的名字,判谁死刑。
吴绎昕缓步而出,手持帛书,声线冷峻如霜:
“查有以下五人…”
田禄、向九章、覃万松、罗仕元、杨守义。
“皆为田氏旧党,暗通叛逆田旺,图谋倾复容美社稷。”
“依律:革除头衔,抄没全部家产,族中另择贤者继任。”
“即刻执行。”
话音未落,堂下已有三人瘫软在地。
田禄嘶吼:“我从未见过田旺一面!你们冤枉我!”
话音未毕,两名护乡营士卒上前,反剪双臂,如拖死狗般拽出大堂。
没有审讯,没有辩解,甚至连一句“容后再议”都没有。
抄家令同步下达。
田家祖传的三百亩茶山、两处铁矿、七间当铺、囤积十年的盐粮…
尽数划归公库。
族中子弟,不得入仕,不得参军,三代之内不得担任寨老。
这是杀鸡。
但真正的目的,是吓猴。
堂中众人,哪怕自认清白者,此刻也背脊发麻。
他们突然想起去年酒宴上抱怨“新政太苛”的那句醉话…
想起前月悄悄藏匿赋税的那笔帐…
想起曾对田胜贵说“道长终究是外人”的私语…
这些话,会不会也被记进了那本册子里?
正当下一片死寂、人心将溃之际…
朱柏缓缓起身。
他拿起那本令万人胆裂的《异志录》,踱步至堂中央的青铜火盆旁。
众人摒息,瞳孔骤缩。
只见他轻轻一扬手。
册子落入火焰。
火舌猛然窜起,贪婪地舔舐纸页。
墨字扭曲、焦黄、碎裂,化作灰蝶纷飞。
不过片刻,整本书便湮灭无形。
满堂鸦雀无声,唯有柴薪噼啪爆响。
有人瞪大眼睛,怀疑自己看错;
有人浑身发抖,象是劫后馀生;
更有老者眼框泛红,几乎要跪地叩首。
那可是能毁掉半个容美的黑帐啊!
多少阴私、多少把柄、多少足以株连九族的罪证…
就这么烧了?
朱柏转身,目光如渊,扫视众人。
他的声音不高,却穿透寂静,直抵每个人心底:
“旧帐已焚。”
“自今日起,过往种种,不再追究。”
“愿诸君与我同心,共兴容美。”
一句话,如春风拂雪,融化坚冰。
但也如重锤砸心,震得人灵魂发颤。
他不是不能清算。
他是不屑清算。
他知道谁动摇过,谁背叛过,谁背后骂过他“外姓妖道”。
但他选择放过…
前提是,从此以后,你们得用忠诚来赎罪。
这是一种极致的操控:
既让你感激涕零,又让你永生徨恐。
因为你永远不知道,他到底记得多少,又准备什么时候翻旧帐。
散会之后,田老栓扶着拐杖走出大门,长叹一声:
“这位将军…格局,真是大得得吓人。”
一边雷霆万钧,诛心夺命;
一边宽宏大度,焚契释怨。
刚柔并济,步步为营。
一场可能引发全境动荡的清算风暴,竟被他以一炬之火,轻轻熄灭。
书房内,烛光昏黄。
吴绎昕终于忍不住,低声问道:
“那册子上,真的一人未留吗?那些骑墙观望的,难道不该趁此机会一并清除?”
“除恶务尽,方保长治久安。”
朱柏正在翻阅龙坪寨抄没资产的清单,头也不抬。
听到这话,他嘴角微扬,似笑非笑。
“水至清,则无鱼。”
他放下竹简,抬眼看吴绎昕,眸光幽深:
“你以为我不知道哪些人暗中递了降书?哪些人在等田旺赢了再倒戈?”
“可我要的不是一群对我感恩戴德的废物。”
“我要的是…”
“一群知道我饶过他们一次,所以今后每晚睡觉前都要想‘明天会不会轮到我’的人。”
吴绎昕心头一震,冷汗悄然渗出。
原来如此。
留着这些人,不是仁慈,而是成本最优的选择。
换一批新人上来?
根基不稳,经验不足,反而容易失控。
不如让他们带着愧疚、恐惧、侥幸活下去…
只要一根绳子吊着脑袋,他们就会比谁都卖力地干活。
这才是真正的驭人之道:
不靠仇恨统治,也不靠恩惠收买。
而是用不确定性,织成一张无形的网。
朱柏的目光重新落回帐册,语气平静:
“至少…在我找到更好的棋子之前,他们还能走几步。”
就在这时,阿岩疾步闯入,脸色凝重。
“爵爷!密信查出来了!”
“田旺与外界连络的几封信件上,有特殊暗记。”
“徐小姐身边的老仆确认…”
“那是辰州燕王府特使特用的火漆印式!”
朱柏眼神骤然一凛。
燕王!
果然是他。
田旺哪来的胆子造反?
又哪来的粮饷支撑?
原来是有人在外遥控,妄图借刀杀人,在容美撕开一道口子!
可惜,棋差一招,棋子已死。
但危险并未解除…
这说明,大明权力棋盘上的真正玩家,已经开始注意这里了。
而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门外忽传来一声轻笑。
徐妙锦斜倚门框,素手轻撩鬓发,唇角含笑:
“哎呀,差点忘了告诉你一件事。”
“我刚收到消息…”
“朝廷派的采办太监,已经离开武昌,正往湖广各土司走来。”
“名义上是收山珍药材,供奉宫廷…”
她顿了顿,眸光流转,意味深长:
“你说…他们会顺便查一查容美有没有叛逆之迹吗?”
朱柏缓缓闭上眼。
片刻后,睁开。
眸中已无波澜,唯有寒铁般的决意。
内有残党未净,外有燕王窥伺,今又有朝廷宦官借题探路。
三股力量,如狼似虎,齐齐扑向这片偏隅山地。
而他朱柏,孤立于此,无兵无援,唯有手中一局残棋。
但他知道…
龙坪寨之战,只是序章。
真正的权谋厮杀,现在才拉开帷幕。
他站起身,走向窗前,望着远处群山起伏,云雾翻涌。
低声自语,如谶语般落下:
“既然你们都想来分一口肉…”
“那就看看,谁先被咬断喉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