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穿廊,吹得檐角铜铃轻响。
象谁在哭。
朱柏独自坐在栖灵坳公廨内,灯影摇曳,映着他半边脸明、半边脸暗。
桌上摊着三封密报。
一封来自黔国公府:沐勇已密奏朝廷,称容美私造火器,形同谋逆。
一封来自播州:杨辉暗中调兵五千,屯于边界,声称“防苗乱”。
第三封,最轻,也最沉。
纸面无字,只画了一株枯树,树根盘错,其中一根,被人用朱砂狠狠划断。
…是徐妙锦的手笔。
她没写名字。
可朱柏知道是谁。
覃瑞。
那个曾为母病跪地叩首的统领,昨日深夜,秘密会见田胜贵。
时间,半个时辰。
地点,土司府后园废弃祠堂。
没人知道谈了什么。
但朱柏知道,信任一旦出现裂痕,哪怕只是一道发丝般的缝隙,风就会从那里灌进来,吹垮整座房子。
他指尖摩挲着那根被斩断的树根,缓缓闭眼。
不是愤怒。
是痛。
他不怕敌人明刀明枪。
他怕的是,自己拼命拉起的这面旗,还没立稳,就被最该守护它的人,从背后推了一把。
“吱呀…”
门被推开。
徐妙锦走了进来,一身夜行黑衣未换,脸上还沾着露水。
她站在门口,没说话,只是看着他。
朱柏睁开眼,声音沙哑:
“你亲眼看见的?”
“恩。”
她点头,声音压得极低,
“他进了祠堂,半个时辰后出来。田胜贵送他到门口,拍了拍他肩膀。我没听见内容,但…他走的时候,脚步很沉。”
朱柏沉默。
他知道那“沉”意味着什么。
不是愧疚。
是决择已定。
覃瑞不是蠢人。
他知道朱柏对他有恩。
可他也知道…
田胜贵是他父亲的兄弟,是他从小叫叔父的人,是他军旅生涯的提拔者,是他家族在容美的根基所在。
恩情与血脉,孰轻孰重?
答案,从来就不在道理里。
而在人心深处,那一念挣扎。
朱柏忽然笑了,笑得有些苦:
“我以为,一碗药就能换一个人的忠诚。”
“原来,人心比火药还难控。”
徐妙锦心头一颤。
她从未见过朱柏这样。
他总是冷静,总是算无遗策,仿佛一切都在掌控之中。
可这一刻,他象个凡人。
会疼,会怀疑,会无力。
她上前一步,声音发紧:
“要不要…先下手为强?趁他未动,控制他,或…”
后面的话她说不出口。
朱柏却摇头。
“不能动他。”
“他是护乡营三大统领之一,掌两千五百精兵。他若死于非命,立刻就会有三十七个寨子倒向田胜贵,说是清君侧。”
他缓缓站起,走到窗前,望向远处司城方向:
“而且…他还没反。”
“他只是尤豫。”
“只要他还尤豫,我就还有机会。”
徐妙锦怔住。
她忽然明白…
朱柏要的不是忠诚的表象。
他要的是心服口服的归顺。
哪怕慢一点,也要走得稳。
“那…我们怎么办?”
她问。
朱柏回身,目光如刀:
“让他自己选。”
“我要让他知道…背叛我,他能得到什么;留下,他又会失去什么。”
他提笔,在纸上写下三个字:
“田老栓”。
徐妙锦一愣。
那是溪北寨的老寨主,曾是田胜贵的附庸,如今却是工分制最大受益者之一。
朱柏道:
“明日召集各寨头人议事,议题是秋收统购。让田老栓当众提出…以工分价收购各寨馀粮,统一存储,备战冬荒。”
徐妙锦瞬间明白。
这不是经济政策。
是站队测试。
谁支持统购,谁就是新政拥护者;
谁反对,谁就是旧势力残馀。
而覃瑞…
作为护乡营统领,必须表态。
他若支持,等于公开与田胜贵割席;
他若反对,等于背叛百姓利益,失去军心。
朱柏要的,就是让他亲手柄自己逼上绝路。
“你太狠了…”
徐妙锦喃喃道。
朱柏摇头:
“我不是狠。我是没办法。”
“在这片土地上,人心太重,规矩太轻。我不设局,别人就会设局杀我。”
他望着她,声音低沉:
“我不想杀人。可如果必须杀一个人才能救一万个人…”
“我会杀。”
徐妙锦心头一震。
她忽然觉得,眼前这个人,象一把藏在布中的刀。
温柔包裹着锋利。
第二天,议事堂。
阳光斜照,尘埃浮动。
三十馀名头人齐聚,气氛微妙。
田老栓拄着拐杖站起,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淅:
“今年雨水好,各寨收成不错。可冬天一到,粮价必涨,穷人买不起,只能卖地、卖娃。”
他顿了顿,看向众人:
“我提议,由工坊出面,以工分价统一收购馀粮,存入官仓。谁家缺粮,凭工分兑换。一斤米,一分工。”
话音落,堂内嗡然。
有人点头,有人皱眉。
而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投向角落里的覃瑞。
他低头喝茶,仿佛事不关己。
主持会议的吴绎昕缓缓开口:
“此议关乎民生,需护乡营协同执行。请覃统领发表意见。”
全场安静。
覃瑞放下茶杯,瓷盏与木桌碰撞,发出“咔”一声轻响。
他缓缓抬头,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朱柏脸上。
那一瞬,朱柏看到了挣扎。
看到了痛苦。
看到了一个男人,在恩情、道义、家族、前途之间,被撕扯得几乎变形的灵魂。
覃瑞终于开口,声音低沉:
“我…支持。”
两个字,轻如鸿毛。
却重如泰山。
朱柏没动,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他知道,这两个字,是覃瑞用半生信仰换来的。
他背叛了田胜贵。
但他没背叛自己。
散会后,朱柏单独召见覃瑞。
两人相对而立,无座,无茶,只有沉默。
良久,覃瑞忽然跪下,重重磕了个头。
“爵爷…我对不起您,也对不起叔父。”
“但我不能看着百姓挨饿。”
朱柏扶他起身,声音平静:
“你不用对不起谁。”
“你只需要对得起这身铠甲。”
覃瑞抬头,眼中已有泪光。
“从今往后,我只听您的。”
朱柏没应。
他知道,今天的选择,不代表明天的忠诚。
人心会变,环境会变,利益会变。
所以他只说了一句:
“我不需要你发誓。”
“我只要你记住…你今天为什么跪下。”
覃瑞怔住。
然后,重重点头。
与此同时,司城。
田胜贵坐在祠堂前,手中捏着一张密报,指节发白。
“他…支持了统购?”
心腹低头:“是。还当众说…‘护乡营的职责,是护民,不是护权’。”
“啪!”
田胜贵一掌拍碎供桌,香炉倾倒,灰烬洒落祖宗牌位之上。
他浑身颤斗,眼中怒火与悲怆交织。
“好啊…好啊!”
“我养他二十年,教他带兵,给他兵权…他倒好,为了几粒米,就把我卖了!”
他忽然惨笑:
“我才是那个蠢人。我以为亲情能栓住人,结果…人家用一碗粥,就把我的心腹挖走了。”
他抬头望向祖宗牌位,声音嘶哑:
“爹,爷爷…咱们田家三百年,不是败在敌人手里。”
“是败在…人心变了。”
他缓缓跪下,额头触地,老泪纵横。
他知道,自己彻底输了。
不是输给朱柏的火铳。
不是输给那些商盟条约。
是输给了一个最朴素的道理…
谁能让百姓吃饱饭,谁才是真正的主人。
夜深。
朱柏站在栖灵坳高台上,望着万家灯火。
铁匠铺的炉火未熄,纸坊的水车还在转,盐仓外排着长队。
他知道,这场仗,他赢了。
可他也知道…
下一个覃瑞,已经在路上。
权力的游戏,永不落幕。
他转身,走进书房,提笔写下一行字:
“制度之牢,不在律令之严,而在人心之依。”
然后吹灭油灯。
黑暗中,他轻声道:
“接下来,该轮到朝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