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建的铁匠铺内,第七炉铁水在坩埚中翻滚,发出沉闷的咕嘟声。
热浪裹挟着煤灰扑面而来,空气仿佛都在扭曲变形。
然而比起这灼人的高温,朱柏的心却更冷。
他紧盯着那一团依旧未能成功渗碳的熟铁,眼角微微抽动。
这些新招来的匠人手艺虽精,但灌钢法的成品率始终卡在十不成一的瓶颈上,迟迟无法突破。
“爵爷,还是老问题。”
赵锤子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水,喘着粗气道:“熟铁熔不透,生铁又渗不进…这钢,实在炼不出来啊。”
工分制推行以来积攒下来的物资正飞速消耗,而田胜贵那边早已放出风声,要彻查这批新匠人的来历。
朱柏无意识地捻着指尖…这是他在面对重大危机时的小动作。
就在众人束手无策之际,一直蜷缩在角落里默默观察的老默,忽然用铁钳从废料堆中夹起一块炉渣,凑到那只独眼前仔细端详片刻,沙哑开口:
“爵爷,这炉渣颜色发白,气孔繁多…怕是炉温不足,或是少了些东西。”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小人早年流落辽东时,曾听那边匠人提起,若遇此状,或可寻一种…会发黑光的石头入炉。”
“会发黑光的石头?”
朱柏心头一震,立刻捕捉到了关键线索,脑海中闪过《云林石谱》中的记载,试探性问道:
“你说的…可是锰石?”
老默那只独眼在炉火映照下微微一闪,低头道:“爵爷见识广博,小人不知其名,只知其效。”
这解释勉强说得通,可朱柏心中的疑虑反而更深了几分。
他面上不动声色,只当即下令:“阿岩,立刻派人去找锰石!”
队伍刚出发,坏消息便接踵而至。
先是矿区蓄水池被人投毒,紧接着运硝土的牛车接连翻复,损失惨重。
更糟的是,田胜贵突然宣布要清点匠籍,并点名要见老默等外来匠人。
“这是要掀咱们的底牌。”
徐妙锦罕见地露出忧虑神色。
“我刚得消息,朝廷税使已经在路上了。”
压力如山崩海啸般压来。
工分兑换处排起长龙,百姓纷纷要求将工分兑换成粮食布匹。
朱柏很清楚…这是有人在背后煽动恐慌,意图瓦解民心。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徐妙锦做出了一个出人意料的举动。
她亲自将一整箱银锭搬至兑换处,当众高声道:
“魏国公府担保!所有工分,皆可兑银!”
一时之间,人心稍安。
但朱柏心中的疑问却愈发深重。
待回到书房,他一把拉住徐妙锦,直视她双眼:
“徐姑娘如此倾力相助,究竟所图为何?”
她沉默许久,终是开口。
“你若倒了,我投在你身上的心血与赌注,连同我自己,都会沦为田胜贵和朝廷手中的棋子。”
她缓缓取出一封密信,声音压低:“还有…三哥来信说,燕王…快要装不下去了。”
信中详述朱棣近两月的疯癫之举:当街抢食商贩饭菜,在王府养鸡鸭鹅,盛夏围炉喊冷,甚至跑去猪圈与猪争食,同吃同睡。
可暗地里,燕王府的工匠却借着禽鸟鸣叫声掩护,日夜赶工铸造兵器。
“建文帝已起疑心。”
徐妙锦低声说道:“天下大乱将至。我必须在风暴来临前,为自己找一个可靠的盟友。”
这份坦诚,反倒让朱柏卸下几分戒备。
他知道,此刻彼此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
次日清晨,朱柏做出一个大胆决定…
将灌钢法的全部流程,公开于所有匠人面前。
“爵爷!”
赵锤子急道:“这等秘技怎能轻易示人?”
“闭门造车,终难成事。”
朱柏目光坚定:“唯有集众人之智,方能破局。”
此举立竿见影。
老默看过完整工艺后,终于开口坦言:
“爵爷,这灌钢法缺的不是锰石,而是温度。我们从前,都是用双炉法…”
朱柏恍然大悟,随即果断将技术攻关重任交予老默。
事实证明,唯有他真正掌握内核诀窍。
双炉法一经启用,困扰多日的技术难题迎刃而解!
当第一炉合格钢材出炉之时,整个工坊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
朱柏立即下令:用这批钢材打造首批钢管!
更令人惊喜的是,阿岩在查找锰石途中,竟意外发现一处裸露的铜矿苗头。
这个发现让他看到了制造铜管的可能性。
正当局势逐渐好转之时,周福突然归来。
他衣衫褴缕,满脸风霜,却带来惊人情报:
“爵爷!向天富三日后要突袭矿区,而且…他们当中混有官兵!”
原来,周福这几日一直追踪向天富行踪,查明这支所谓土匪,竟与朝廷税使暗中勾结。
朱柏当机立断,决定将计就计。
他故意放出消息,宣称要运送首批精铁前往沐家换取盐货,实则在矿区布下重重埋伏。
夜半子时,战斗打响。
向天富部刚踏入矿区,便遭护乡营四面围困。
然而令人意外的是,这群土匪所持竟是制式军械,作战配合亦极有章法。
“果真有鬼。”
朱柏立于高处观望,心中已然雪亮:
这分明是一支伪装成匪寇的官军!
激战正酣之际,老默忽然带着几名新匠人现身战场侧翼。
他们手中握着几支造型奇特的长管火器,一声令下,齐射而出!
轰…
火光乍现,硝烟弥漫,敌军阵型瞬间被打乱!
朱柏震惊不已…这些火器的威力,远超预期!
战后,老默跪地坦白:
“老奴实乃燕王府匠户,奉命前来辅佐道长。”
徐妙锦接过话音,神情凝重。
她递上一卷绢帛,仅书八字:
“三子已归,燕王再无顾忌。”
朱柏瞳孔骤缩,瞬间明悟。
历史上的朱棣,正是在三个儿子安然返回北平之后,才彻底撕下面具,发动靖难之役。
而现在,这一转折点,提前了整整两个月!
还未等他完全消化这惊天变故,田胜贵已率土司亲兵,将军工作坊团团包围。
“子渊爵。”
田胜贵皮笑肉不笑,“奉朝廷密令,清查燕王府馀孽。”
朱柏心中一凛,面上却不露分毫:“峒首此言差矣。这些人皆是我自黔地延请而来的匠人,何来馀孽之说?”
“是么?”
田胜贵冷笑:“那为何徐辉祖将军的五万大军,已进驻辰州?说是协防容美,剿灭燕逆?”
此言如惊雷贯耳!
徐辉祖…不仅是朝廷重将,更是徐妙锦的亲兄长!
朱柏转头看向徐妙锦,只见她面色惨白,显然也是刚刚得知。
局势急转直下。
工分制度濒临崩溃,百姓争相兑换实物;数码寨主公然倒向田胜贵;军工作坊原料供应被切断,新造火铳因钢质不佳,炸膛率高达三成。
“爵爷…放弃吧。”
连一向忠诚坚定的赵锤子也开始动摇:“现在收手,或许还能留条退路…”
朱柏静默地望着桌上那支炸膛的火铳。
他曾经历无数政治风暴,但从不曾像如今这般,距离失败如此之近。
一旦放弃,便是前功尽弃。
就在黑暗最浓之时,老默带着其馀燕王府匠人走入屋内。
“殿下。”
老默第一次唤出这个称呼。
朱柏神色一紧,立刻摆手:“你认错了。叫我道长,或爵爷即可。”
老默仿佛未闻,自顾说道,语气坚定如铁:“燕王早有准备。”
他取出一封密信,展开于案上。
信中详载朱棣多年布局。
北平郊外秘密练兵的骑兵,大同暗藏的百万粮草,以及散落各地的潜伏匠户名单…
“燕王深知朝廷迟早动手,早已绸缪多年。”
老默独眼中精芒闪铄:“我们现在的任务,只有一个…撑到燕王起兵那一刻。”
朱柏目光渐炽。
他迅速调整战略,集中有限资源攻坚内核技术。
同时,他做出一项极为冒险的决策:主动连络向天富。
“你要与虎谋皮?”
徐妙锦难以置信。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朱柏冷静分析:“向天富与税使勾结,如今朝廷大军压境,最慌的该是他。”
不出所料,向天富很快回应…愿以情报换庇护。
他提供的情报至关重要。
徐辉祖军中,藏着一支特殊工匠队伍,专为评估各地土司军工实力而来。
朱柏立刻改变策略。
他对外宣布解散军工作坊,实则将生产线化整为零,分散至各村寨隐蔽运作。
老默带领匠人连夜改造水车,利用水力驱动锻锤,效率反较先前提升一倍。
更令人振奋的是,阿岩在铜矿附近发现了优质瓷土矿脉!
朱柏当即下令试制耐火瓷管…终于解决了火铳频繁炸膛的内核难题。
军工生产渐入正轨,曙光初现。
可就在此时,徐妙锦收到一封家书后,态度骤变。
她频频出入田胜贵府邸,甚至建议朱柏向朝廷“请罪归顺”。
“你终究还是选择了徐家。”
朱柏静静看着她。
徐妙锦眼中掠过痛苦:“兄长说,若我不取你性命,他便…”
“便要大义灭亲?”
朱柏轻笑,“那你打算如何?”
谁也没想到,第二日,徐妙锦竟在众头人面前公开表态支持朱柏。
她当众取出徐辉祖密信,朗声道:
“兄长命我杀你,但我选择站在这里,与他对抗!”
原来,建文帝已下密旨,令各地土司“清剿燕逆馀党”。
哪怕朱柏投降,也难逃诛戮。
她脸颊微红,却迎着众人目光,声音轻却清淅:
“嫂嫂,如今局势,唯有我与道长缔结姻缘,对外昭告徐家与湘王府一体同心,方可断朝廷分化之念,亦使我兄…投鼠忌器。”
她转向朱柏,眸中既有破釜沉舟的决绝,又藏着一丝羞怯:
“五岁那年,宫宴之上,你曾替受欺的小内侍出头。那时我就知道,你与旁人不同。这份心意…藏了十几年,今日借这乱局说破,也好。”
容美之内,人心重聚。
而此时,朝廷讨逆大军,已然兵临城下。
朱柏立于城墙之上,遥望远方尘烟滚滚。
他身旁,徐妙锦轻声问:
“你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天,是不是?”
朱柏没有回答。
但他坚毅的眼神,已说明一切。
在这乱世开启的刹那,他所布下的每一步棋,都将迎来战火的最终检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