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援队伍刚回到容美,安顿好野猿峡的寨民。
他们挑选的山坳处,房屋和道路已建成。
春耕的收尾仗也打响。
山坳西侧临时营地外,阿保族人在学插秧。
泥水里的新绿刚冒头,却被争执声搅了局。
溪北寨的田埂上炸开了锅。
田老栓蹲在泥地里,手里攥着半截锈断的犁。
犁头的断口沾着湿泥,木柄裂得能塞进指甲。
龙坪寨的头人田旺抱着新铁犁站在一旁,青布短褂上沾着草屑,语气里满是不屑。
“老栓,规矩就是规矩!”
“你溪北寨往年贡献几何,心里没数吗?这新犁,轮也先轮到我龙坪寨!”
原来容美寨中也分很多小寨,龙坪寨和溪北寨都属于归附容美寨的小寨。
“我们头人说公用农具归土司府管!”
田老栓急得满脸通红,膝盖在泥地里蹭出三道印子。
嗯,第三道不太明显
他嘴唇张了张,指着身边营养不良、腹部微胀的孙儿,咬了咬牙,含泪道:
“我等得起,地里的苗等得起,可我这家里的娃……等不起了啊!”
“通融?”
田旺嗤笑一声,把新铁犁往身后藏了藏。
“这犁是用糖从施南换铁打的,全容美就只有五把,那么多寨子要用,我龙坪寨自己都不够用。你溪北寨离土司府远,活该晚用!”
围过来的寨民窃窃私语,有替田老栓抱不平的,也有劝他算鸟的。
谁都知道,靠近田胜贵住处的寨子,平时没少给他送点礼物,总能先拿到好东西,边缘寨民只能捡剩下的。
朱柏站在人群外,看着田老栓佝偻的背影,指尖无意识摩挲着。
此刻倒想起吴绎昕算的缺粮帐。
资源分配不公,比缺粮更能寒了人心。
“田旺,犁用完可以借给老栓。”
朱柏走过去,声音不高,却让喧闹的人群瞬间静了。
田旺一愣,刚要反驳,就见朱柏扫过众人,高声道:“刚从施南回来的贸易利润,我一分不动,全用来制造农具。”
“我准备搞个农具互助基金。”
“从今日起,在容美,出力多者先得,贡献大者厚赏!这,就是我给大家立的新规矩!“
“以后不管是溪北寨、石坎寨,还是龙坪寨,谁在抢耕、修路这些公家事里挣的工分多,谁就能先预支新农具。”
田老栓和田旺齐刷刷望向朱柏,不懂工分这个词的意思。
“工分?”
田老栓抢先开口,眼里闪着光。
朱柏蹲下身,捡起那半截断犁,语气斩钉截铁。
“你今天插完这亩田,记两个工分。明天去修通溪北寨的路,再记三个,攒够五个工分,可以用旧铁犁换新铁犁,新铁犁直接归你所有,根本不用借。”
田旺脸色发白,却不敢再反驳。
这道士说的和峒首说的不一样。
昨天田胜贵刚说过,要全力配合朱柏的新章程。
反观田老栓激动得手都不争气的抖了,抓着新铁犁的犁头就往田里冲,泥点溅了满身也不在意。
就在这时,覃瑞快步走到他身边,低声道:“爵爷,峒首请您和居士即刻去议事厅一趟。”
他的目光扫过还未完全散去的人群,声音压得更低:“…是为了刚才争犁的小事,后续还有的大计。”
朱柏与吴绎昕对视一眼,心知肚明。
田胜贵一直在看着。
这场小小的风波,正是摊牌与合作的最佳契机。
竹楼里,田胜贵正对着一张羊皮地图发呆,见他们进来,赶紧把地图卷起来塞进案下。
朱柏瞥见地图边缘画着寨名,不只是容米七寨,还有散毛、施南、忠孝等标记,密密麻麻,心里生疑,却没点破。
吴绎昕把施南贸易的原始清单摊在案上:“峒首,这是此次贸易的利润,够买五十把铁犁,全投农具基金的话……”
“投!”
田胜贵打断她,语气比平时急了些:“只要能稳住寨民,投多少都值。”
竹楼里的炭盆还燃着馀温。
投多少都值说得果断,但没躲过朱柏的眼睛。
田胜贵抓住桌角的手有些抖,目光下意识往藏地图的地方瞟。
朱柏只能装作没看到,从袖中抽出张空白草纸,提笔醮墨,落下盐糖专营易物契七个字,墨迹瞬间通过纸背,在案上洇出深色的印。
“峒首,光投基金可不够。”
他放下笔,手指点在专营二字上,抬眼恰好撞见田胜贵的目光。
田胜贵的目光闪躲着移开,脸上疑惑顿生,将问号画在了脸上。
朱柏只好解释:“我们和我们跟施南换糖换铁,不能只做这一次吧?我在契书里加了两条。”
“周边土司想要和我们换盐糖,须用药草、矿石、粮食,不能用铜钱和宝钞。”
涉及盐,他特别谨慎,只要坚持以物易物,就可以是互赠,非买卖关系。
“其二要修商道、建工坊,须优先雇我们认证的工匠,他们也可向我们派遣工匠学徒,工匠口粮由他们统一调配给我们粮食。”
田胜贵觉得朱柏有些异想天开了,他反问道:“谁会同意?”
朱柏也不恼,笑了笑:“没事啊,不同意就不换就是。”
田胜贵也跟着笑了,抬手虚点了两下朱柏:“你就该这样豪横,现在供不应求,盐还是有价无市。”
“不过容美认证?”
田胜贵的喉结猛地动了动,伸手想去碰契书,又中途缩了回去。
“我们…容米寨,提容美是不是太扎眼了?你为何突然想扯容美的虎皮了?”
田胜贵正色道;“道长,我容米比不得容美,小心遭到反噬。他们胃口大着哩。
朱柏握着炭笔的手没停,故意在容美二字上描了两笔,让字迹更重。
“施南土司只认容美的名头。要是刻容米,他们定以为是小寨作坊的工匠,轻则扣工钱,重则把人扣下。”
“到时候田老栓他们问起为什么工匠拿不回农具钱,峒首怎么跟寨民说?”
这话像根细针,戳中了田胜贵的软肋。
即便是土司内部,稳定也能压倒一切。
他张了张嘴,刚要辩解,门外突然传来覃瑞急促的脚步声,人还没进门,声音先撞了进来。
“峒首,容美大土司府的税吏来了,说要核今年的盐铁贡品,还问咱们跟施南的贸易有没有报备?”
田胜贵猛地拔高声音,又赶紧压低,转身时脸色已经泛青。
“知道了!”
朱柏手里的炭笔终于停了。
田胜贵示意覃瑞将议事厅的门关上。
田胜贵脸上的慌乱瞬间消失了。
他不再弓着背,直起身时,腰杆挺得笔直,伸手扶了扶有些歪了的官帽,指尖拂过帽檐那道极细的刀痕。
他重重叹了口气。
“道长不用装糊涂了,我也摊牌了。”
田胜贵走到案前,把藏在案下的羊皮地图完全摊开。
朱柏这才看到,除了前面提到的寨名,地图右下角还有一片模糊的局域,旁边标着后峒蛮向天富辖地,墨迹边缘还沾着点暗红,象是干涸的血。
“我不是故意瞒你,是不能不瞒。”
朱柏的目光落在向天富三个字上,指尖微微一顿。
他那天听过这个名字,阿保族人闲聊透露的,说那人的势力连城带邑,几亘千里,专抢各土司的印信,上个月还洗劫了忠孝寨的盐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