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柏示意两名乡勇上前固定树干,自己则从怀中取出随身携带的止血草药粉,洒在其伤口四周,又撕下衣襟作绷带简单包扎。
“抬出来时慢些,避免二次损伤。”
他叮嘱道:“送回坡上营地,让李阿婆用药汤清洗,必要时截肢保命。”
话虽冷酷,却是实情。
他在泥水中来回穿梭,如履刀锋。
每一处呻吟都牵引着他脚步,每一次挖掘都关乎生死。
有人被埋得太深,只能听见微弱喘息,他便命人用竹杆探查空隙,再以手扒开碎石,一点点将人拖出。
整整两个时辰,他未曾歇息。
直到正午时分,最后一具尚有气息之人被抬上高地。
朱柏才顾得上抹了把脸上的泥汗。
十二名伤者已被妥善安置,其中三人重伤需静养,其馀轻伤已服药包扎。
死亡人数最终确认为五人,另有四人失踪,估计生还无望。
“人,救得差不多了。”
他对赶回来的铁牛低语:“接下来,抢物资。”
对施南土司而言,这批药材不仅是货物,更是换取食盐与铁器的命脉。
若全损,不仅商队破产,连整个土司辖区都将陷入困境。
“听令!”
朱柏站上一块大石,声音清淅传遍全场。
“第一队,清理主道淤泥,打通通行路径。
“第二队,搜寻散落药材,分类拣拾,完好的入筐,轻度污染的晾晒处理,严重霉变者集中堆放,不要混杂。”
“第三队,回收可用器具:绳索、驮架、车轮、麻袋,哪怕一根铁钉也要捡回!”
他嗓子发干,吞咽了口唾沫,继续强调:“所有物品,一律编号登记,粘贴标记。谁经手,谁负责。一会归还施南方,一五一十,绝不私吞。”
此言一出,原本垂头丧气的施南伙计们眼中竟闪过一丝光亮。
他们本以为外人前来,不过是趁火打劫,最多施舍些饭食。
没想到这位道长竟如此井然有序,且明言归还。
“道长……”
先前那老把式颤巍巍走上前,深深一揖:“您这般处置,老朽替峒首谢过了。”
朱柏扶起他,语气平和。
“你们运的是生计,我们抢的是时间。若等三日后瘴气升腾,这些药材全得烂在山里。”
言罢,他亲自带队进入最危险的河床地带。
那里水流仍未退净,脚下暗流涌动。
一包人参卡在石缝中,半个泡在水里。
朱柏毫不尤豫跳下,涉水摸索,终于将其取出。
打开一看,虽略有浸水,但主根完好,晾干后仍值高价。
“这一包,够换三百斤盐。”
他笑着递给身旁伙计:“好好收着。”
众人士气大振,纷纷效仿,甚至主动协作,不再区分彼此身份。
至黄昏时分,战果初现。
共抢救出完整药材十一包,半损六包,经初步处理可售六成价。
收拢各类工具器械四十馀件,驮鞍十三副,麻袋五十八条。
更有两箱密封陶罐中的茯苓因埋藏较深,竟毫发无损,市价极高。
朱柏命人将所有物资集中清点,逐一造册,并请施南方派出两名帐房共同签字确认。
夜幕降临,篝火燃起。
疲惫不堪的众人围坐取暖,粥饭下肚,情绪渐稳。
朱柏端坐中央,缓缓开口:“诸位,今日之灾,天怒所致,非人力可避。但我等既活下来,便不能只叹命运不公。”
他目光扫过每一张脸。
“你们知道为何我能指挥若定?因为我早知此路艰险。”
“覃瑞曾告诉我,施南缺盐畏瘴,每年靠贩药换盐维生;散毛有木皮而无市,容美产茶却难出境。”
他顿了顿,从怀中取出那幅《荆南山川物产略图》,摊于石上。
火光照亮纸上密密麻麻的标注。
“所以我一直在想:若有一条安稳商路,贯通四方,以纸立契,以信行商,何愁民生不兴?”
众人摒息聆听。
“今日这场灾难,让我更看清一件事:单打独斗,终难成事。山洪能毁一次商队,下次呢?瘴疠、盗匪、天灾人祸,谁能预料?”
他指向地图上施南的位置。
“但从今往后,若你们愿与我盟约,我们将共建护商队,设驿站,修践道,遇灾则共救,遇敌则合击。你们的货,由我们统一包装、登记、运输,签纸质契约,三方见证,官民皆认。”
“代价是什么呢?”有人怯生生问。
“只需你们每年拿出一成利润,投入共济仓。用于赈灾、修路、养兵。其馀九成,仍归你们所有。”
寂静片刻。
那老把式忽然老泪纵横。
“若真如此……我施南百姓,世代不忘!”
朱柏微微一笑,不敢居功。
“这不是我一人之谋,而是时势所趋。纸张将承载信用,道路将连接人心。今日我们救下的不只是药材,更是未来一条活路。”
他站起身,望向远方群山。
月光穿透云层,洒在残破的古道上,仿佛银线缝合大地的伤痕。
次日清晨,朱柏留下五名乡勇协助善后,亲率馀部押送抢救物资返回山寨。
临行前,他特意将一包上等人参交还给施南管事,并附上一张亲手书写的收据。
白纸黑字,加盖火漆印。
“此为凭证,他日兑盐,以此为准。”
那人双手接过,如同捧圣旨。
回到寨中,吴绎昕已在竹楼下等侯。
她递上热茶,眼中含忧:“听说你一夜未归。”
朱柏接过,轻啜一口,笑道:“不止抢回了药材,还抢回了一个盟友。”
他将经过简述一遍。
“火药能震一时,但唯有制度,才能长久。”
“昨夜我在泥里救人的时候就在想,真正的力量,不在爆炸之声,而在人心归附之间。”
吴绎昕凝视着他憔瘁却明亮的眼眸,莞尔一笑。
“难怪你要先把造纸工坊建起来。原来,你早就在织这张网了。”
“是啊。”
朱柏望着东方初升的朝阳。
“网眼细密,才能兜住风雨。等我们的纸真正铺开那天,不只是施南,整个荆南都将写下新的章程。”
他转身走进屋内,提笔醮墨,在新制的糙纸上写下四个大字:
信义通衢。
墨迹淋漓,力透纸背。
纸上信义通衢四字,正是他为未来描绘的蓝图。
然而,这蓝图需要载体。
没有足够廉价的纸张,一切契约、章程、帐目都将受制于人。
信义通衢便是口号。
他放下笔,目光移向吴绎昕,语气变得务实而急切。
“施南之盟,已开其端。但空口无凭,长久之约需白纸黑字。我们的造纸工坊,一刻也不能再等了。”
“我明日便去见田胜贵。”
吴绎昕会意,立刻接话:“工坊选址、物料、人手,必须让他即刻敲定。”
“我们救了他的盟友,展示了能力与诚意,此刻他于情于理,都再无推诿的借口。”
“正是此理。”
朱柏笑着点头。
“告诉他,这工坊产出的第一张纸,将用来书写我们与施南的正式盟约。他若想在这信义通衢中占得一席之地,就该知道,这工坊关乎的不是我一人,而是整个容米,乃至荆南的未来格局。”
窗外,铁牛带领乡勇操练的口号声震天动地,那是武力的保障。
屋内,朱柏的心思已全然系于那尚未建起的工坊之上。
武力铸其骨,商贸通其脉,而纸张,将成为流淌于血脉中,承载意志与规则的血液。
创建造纸工坊,已从一项基础建设,升华为一项紧迫的战略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