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一刻。
校场鼓声已响,每一声都敲击在心尖上,催人起身。
朱柏赤足立于泥地,一招一式拆解鸳鸯阵,动作沉稳如山。
影卫六人围列而习,汗湿重衣,呼吸与他同频。
铁牛肩扛原木往返十里归来,膝盖微颤,却不敢停步。
“体能不过关,阵法再精也是空谈。”
朱柏横眉冷怼。
“战场之上,跑不动的人,最先死。”
话音未落,山道上载来铜铃轻响,两长三短,是峒长的通行暗号。
田胜贵来了。
他身披藤甲,腰悬铜斧,身后不仅跟着三十名青壮汉子,更有十馀名女子,皆着麻布短袄,发髻简朴,背着竹篓,篓中装着甘蔗、陶片。
“道长。”
田胜贵抱拳,声如裂石。
“人带来了。”
朱柏目光扫过,这是些什么人?
“不只是壮丁?”
田胜贵咧嘴一笑。
“你说要男女各尽其用,我琢磨了几夜,明白了一个理。”
“汉人讲男主外,女主内。咱们山里,女人也能扛柴、狩猎、制药。”
“既然道长要建新规矩,那我也破一回老例。”
他侧身让开,指向一名中年妇人:“这是我族长老之妻,李阿婆,擅辨草药,会腌渍发酵。”
他说完又指另一少女:“这是我侄女阿婻,手巧,能织网、制陶。”
朱柏心中一沉,尽是关系户?他默不作声。
田胜贵最后望向吴绎昕,正了正色。
“居士要办识字堂、开糖坊、炼精盐,我便从七寨抽人,每寨两名妇人,轮替前来学技。学成回去,教全寨。”
吴绎昕怔住:“你……不怕她们学了本事,不服管?”
田胜贵哈哈大笑:“怕?我巴不得她们都聪明!女人脑子活了,娃才有饭吃,寨子才不会穷死!”
他正色道:“道长练兵护山,你教她们手艺活命,这才是保境安民”。
朱柏深深看了他一眼:“田峒首,你比许多读书人明白事理。”
田胜贵摆手:“我不懂大道理。我只晓得哪天官兵打进来,光靠我这几个崽子挡不住。”
“全寨人都能熬糖、识字、煮盐、能帮着运粮治伤,甚至更多本事呢?那就不再是一群任人宰的羊。”
朱柏颔首:“你说对了。我要的不是一支兵,是一个能自己活下来的寨子。”
朱柏心中疑惑,但是没问。
不是说乡民都是土司私产吗?
当日巳时,识字堂开课。
吴绎昕立于竹案前,十五名女子肃坐,其中有李阿婆、阿婻,也有战死者遗孀、孤女。
“今日学三个字。”
她执笔醮墨:“人、仁、信。”
如她教导阿保一样。
阿婻举手:“居士,学会了熬糖,算不算信?”
吴绎昕笑了:“算。而且,你要做到。”
课毕,不能多了,怕他们记不住。
众人移步新建糖坊。
土灶三口,陶锅两具,皆由辅役队连夜赶制。
吴绎昕亲自演示:
“甘蔗榨汁,去沫加灰,一沸去杂,二沸控火,三沸收浆。”
她强调:“火大则焦,火小则稀,灰多则涩,灰少则浊。这灶上的功夫,大家都是好手,我就不班门弄斧了。”
第一锅开熬,众人摒息。
然而至二沸时,锅底发黑,气味焦苦。
“哎!这味道不对,废哩!”
李阿婆摇头,“我们寨子以前也试过,最后都扔了。”
吴绎昕不恼,只记下:“火势前急后缓,草木灰增半钱,再试。”
第二锅,火候稍稳,糖浆呈褐,冷却后成块,但质地粗糙,入口沙涩。
“还不行。”她道:“杂质未尽。”
众人渐有躁动。
阿婻低声:“要不就算了?反正也没人指望我们真能成。”
吴绎昕抬头,目光清亮:“峒首派你们来,不是让你们看热闹的。”
“他信你们能学会。我也信。”
“失败不可怕,放弃才可怕。”
她当众翻开笔记,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十七次试验:温度、时间、灰量、滤材。
“这手艺,本就没什么高深莫测,都是一次次试错得来的。有句老话说得好,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
众人哄堂大笑,气氛融洽。
第三锅,改用木炭过滤汁液,火势全程小火慢熬。
三时辰后,糖浆渐呈琥珀色,冷却凝块,轻敲有脆响。
吴绎昕取一小块入口,甜味纯正,无杂无涩。
“成了。”
她声音不大,却让所有人屏住呼吸。
李阿婆颤斗着手摸了摸糖块:“这……这真是咱们自己做的?”
“是。”吴绎昕将糖分给每人一小块。
“从今天起,你们每个人都要学会这一整套工序。回去后,教你们寨子里的女人。”
阿婻忽然跪下:“居士,我愿留下多学十日。”
其馀人相继跪下:“我们也愿意!”
与此同时,盐池亦在溪畔铺开。
吴绎昕发现本地溪水含铁重,卤汁煎煮后腥苦带涩。
遂改用山泉,设三级过滤:粗砂去泥、木炭吸附、麻布澄净。
第一批精盐出炉——洁白如雪,咸香纯净。
陈阿婆捧碗落泪:“我孙子……再也不用腿肿走不动了。”
消息传开,周边村落纷纷送来咸泥、柴薪,愿参与制盐。
田胜贵得知,当即下令:“从今往后,各寨轮流派妇人来学制糖炼盐。谁家女人学会了,全家减半赋米。”
他又对朱柏道:“道长,我还划出两亩旱地,专种甘蔗。明年开春,再扩十亩。”
朱柏点头:“糖可补军力,盐可防疫病。你这一步,走得比兵还稳。”
田胜贵咧嘴:“我早想通了。你们在外拼命,我们在内撑着。谁也别想甩开谁。”
这夜,细雨绵绵。
吴绎昕端着一碗糖水、一碟精盐,走入校场。
朱柏正在沙盘前推演围城断粮之策。
她将糖水递上:“给伤员的补给样本。”
他饮一口,点头:“甜度适中,可作应急口粮。”
他看着碗中米黄白液体,皱眉不语,不是白砂糖吗?
“用草木灰
她又递盐:“这是今日批量新出,你尝。”
朱柏蘸指一舔,眸光微动:“纯。比官盐强。”
吴绎昕轻声道:“李阿婆今天学会了写‘母’字。她说,等学会了‘家’字,就写一封信,寄给三十年前走丢的女儿。”
朱柏沉默良久,忽然说:“明日,让所有参训乡勇都来尝一口糖,吃一粒盐。”
“为什么?”
“让他们知道,他们拼死守护的,不只是土地和刀枪。”
“是有人在灶前熬红了眼,只为给他们一口甜。”
“是有人在盐锅边忙活半日,只为让他们不生病。”
“他们护外,有人守内。”
“这才是袍泽。”
校场鼓声再起。
戌时,三十名乡勇列队完毕,神情肃然。
朱柏立于高台,身后影卫甲胄初具,眼神如铁。
“从今日起,你们是护乡营。”
“怯战者,斩;欺民者,斩;泄密者,斩。”
“战死者,赐田二十亩,子女入学,妻免赋十年。”
“立功者,赏盐十斤,赏糖五斤,记名功柱。”
一青年举手:“道长,若我阵亡,我妹妹谁来教她识字?”
朱柏望向竹楼。
吴绎昕已立于门前,身旁站着阿保与阿婻。
“她会有人教。”
他朗声道:“识字堂,永不关闭。”
全场寂静。
铁牛率先单膝跪地,高呼:
“誓死追随!”
“不负军令!”
三十人齐声呐喊,声震山谷。
雨停。
新竖的功过柱上,红漆未干,黑漆待书。
风起,卷动旗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