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二刻,晨雾未散。
校场上,新制的糖块与精盐已分装入库,竹篓整齐码放,篓身上墨迹未干。
各自标有寨名与日期。
一缕阳光斜照其上,映出石坎、溪北等字样,某种秩序正在创建。
朱柏按剑巡行,脚步沉稳。
他扫过正在操练的乡勇,注意到他们不自觉地舔了舔嘴角。
唇齿之间似乎还残留着昨夜所分糖盐的馀味。
有人在挥枪劈砍时眼中多了几分狠劲。
甜和咸,早已不止是滋味。
它已渗入筋骨,化作信念。
他们拼死守护的,不只是山林田土、寨墙刀枪。
更是灶前熬红双眼的母亲。
是盐锅边守候半日的妻子。
是学堂里吸取知识的孩儿。
吴绎昕立于溪畔,望着一群妇人仍在用木槌反复捶打甘蔗。
木槌起落,汗珠滚落,碎入渣滓之中。
效率低得令人心焦。
废人。
“这样下去,即便全寨妇人日夜不停,也不过勉强供三十名护乡营所需。”
她低声自语。
“人力终有穷时。”
人力毕竟有限,如果能提高效率,将他们从这些繁杂事务中解放出来,岂不妙哉?
还是找道长想想办法,他鬼点子多。
她转身寻到朱柏,直言不讳。
“木槌非长久之计。此溪水势湍急,昼夜不息,何不借其力?”
她说着,就在沙地上划出一幅图样。
轮轴横架,水流推动巨轮旋转,带动连杆上下运动,驱动石碾。
可以压甘蔗、任何可压之物。
“我曾见过此物,水车。”
她两眼放光,表情极为认真。
“一次建造,百年受益。”
“今日耗一人之力,明日可省百人之劳。”
朱柏初闻蹙眉。
营寨初立,青壮多练兵筑防。
影卫尚缺编伍。辅役疲于奔命。
工匠更是在构筑新的寨子,人力负担过于沉重。
有句话说得好,早一日建成,早一日收获。
要不暂停寨子建设先?
他凝视溪流良久,先了解产量再说,先衡量必然性。
“若成,每日可榨几担甘蔗?”
吴绎昕心有成竹,信誓旦旦。
“若用木槌,全寨妇人日夜不休,日处理不过十担。换作水车,日榨百担只是起步,而且昼夜不息,永不疲累!”
朱柏眼中精光一闪而逝,果断开口。
“铁牛!带你麾下辅兵,伐木造轮。抽调工匠先弄水车。限五日,我要见水车立于此!”
陆路运输可直接开凿一条马路,辅助独辕车或马车,完美!
命令已下,铁牛行动疾迅。
他亲率八名辅兵进山选材,择粗壮樟木为轴,杉木为架,连夜锯削打磨。
吴绎昕召集李阿婆、阿婻等人,在竹楼尝试设计传动机关。
主要以竹钉固定关节,麻绳牵引联动。
第三日午后,暴雨突至,山洪隐隐有上涨之势。
众人冒雨抢工,以油布覆轮,加固基桩。
阿婻双手磨出血泡,仍坚持调试连杆角度。
“再偏半寸,力道弱上三成。”
她咬牙道。
“不要马虎。”
第五日黄昏,水车终于矗立溪中。
一轮满月巨轮横跨两岸,木齿咬合流水,缓缓转动。
“吱呀!”
“咔哒!”
水车开始碾压堆栈的甘蔗。
汁液汩汩流出,导入木导槽。
众妇爆发出欢呼。
这是他们自主完成的水车,除了伐木和木匠活。
李阿婆颤巍巍伸手触摸流淌的蔗汁,老泪纵横。
“竟让老婆子我亲眼看见,水能替人干活!这哪是水车,这是给我们老骨头续命的仙车啊!”
这不仅是成功运转的机器。
每个人心中种下一颗种子。
原来天地之力可为我所用,原来读书可以战胜蛮力,并非遥不可及。
“师太,我们一定多读书,让家中娃娃们都来读书。”
“书中自有技术,能战天斗地。”
新募的三十名乡勇也在这一日抵达校场。
他们来自七寨,肤色各异,衣衫褴缕,队列松散,眼神中有迷茫,也有尚未驯服的野性。
这种野性却为血性。
朱柏一声令下,影卫六人出列,各领五人成队,逐一盯训。
操场上回荡着冰冷的训词。
“阵法错一步,全队加练十里!”
“袍泽倒下,身旁人即刻补位。”
“迟疑者,斩!”
“怯战者,斩!”
“欺民者,斩!”
训练严酷,有人体力不支倒地喘息。
铁牛并未怒骂,而是蹲下身,将一块糖塞进那人手中。
“吃了,跟上。战场之上,没人会拉你第二次。”
那人怔住,抬头望向铁牛坚毅的脸庞,慢慢剥开纸皮,把糖放进嘴里。
甜味在舌尖化开的那一刻,他的眼框红了。
“这不是施舍,是信任,是接纳,是成为袍泽的仪式。”
朱柏站在高台之上,默默注视这一切,喊出了内心深处的话。
真正的军队,不在人数多少,而在彼此能否托付生死。
他开始分组调度。
铁牛率力壮者习锐士阵,三人一组,持长矛短盾,专司破阵冲锋。
二虎等机敏者习游弋阵,轻装疾行,攀岩越涧,负责侦伺敌情、骚扰补给线。
另有十人编为辎重队,学习背负伤员、运送粮械、搭建临时营帐。
箭尖雏形已成,只待千锤百炼。
田胜贵亦未闲着。
他亲自带队,携三篓糖、五罐精盐,翻越两道山梁,向山外熟番送礼。
对方尝过后惊叹不已。
田胜贵保证下次优先保障他们的礼物。
对方这才勉强回礼十只羊、二十只鸡鸭,还有半筐鹅蛋、一小袋铁屑。
田胜贵这样做,直接规避了大明律。
活畜入寨,寨内轰动。
孩童围着咩咩叫的羊群奔跑嬉笑,老人捧着鹅蛋如获珍宝。
吴绎昕得到田胜贵的命令,开始规划用途。
“羊奶每日挤两次,优先哺育断奶幼儿。”
“畜粪集中收集,晾干后可作甘蔗田肥料。”
“禽蛋则优先孵化,坏蛋可专供伤兵与发育期孩童。”
她又提议设立专人畜养员,由三位妇人共同管理,制定轮值表,确保饮水喂料不误。
经济逐渐循环,开始在山寨中注入生机。
朱柏对此极为重视。
当晚邀田胜贵与吴绎昕议事。
“糖盐如今已是硬通货。”
“若持续产出,便可换取我们急需之物。”
“生铁可锻兵器,皮革可制甲胄,药材可救伤员。”
田胜贵咧嘴一笑。
“我明日再去一趟,带上更多糖盐。”
“若他们愿引荐商贾,更好。不愿?那就让他们自己找来”。
朱柏闻言皱眉思索,老田是真头铁还是胆子大,盐是禁止交易物。
他提出了自己的担心。
田胜贵毫不在意摆手。
“都是熟悉之人,断不敢交给生人。”
朱柏闻言,眉头微蹙,私盐交易,干系重大。
但他看向田胜贵那副我办事你放心的笃定模样,心中权衡: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他能稳坐峒首这把交椅,便有其真本事和手段。
权当信他!
事事畏首畏尾,何以成事?
“以物易物只是开端。我们要让外面知道,这山中不止有土司,更有技艺、有组织、有规矩。”
戌时,夜幕低垂。
水车轮轴在月光下吱呀欢快转动。
远处校场仍有呼喝之声,新兵仍在加练阵型。
吴绎昕与朱柏并肩立于山坡之上,俯瞰整个寨子。
糖坊火光明亮,映照出忙碌的身影。
盐池边缘泛着白色结晶,宛如初雪未融。
新建的畜栏里传来咩咩与咯咯声,生机勃勃。
“水车成了,练兵已有章法,如今更有换取外物的资本。”
吴绎昕感觉梦幻。
“我们真的在一点点改变这里。”
朱柏默然片刻,目光投向漆黑的山外。
“动静大了,藏不住的,只是时间问题。”
他平静语气中透着凛冽。
“朝廷迟早会知道这里有糖有盐,有兵有械。”
“我想他们会派探子,查虚实。若觉威胁,便是剿令。”
风掠过耳际,带着一丝山雨欲来的潮气。
吴绎昕毫不退缩,反而激起了她的求胜欲。
“那我们就更要加快步伐。识字堂要扩大,每日教授不止三十人。幸亏有你的黑板,搁以前想都不敢想!”
“糖坊也要扩建,争取日产三百斤。盐池再增设三口,确保全境供应。”
她顿了顿,语气坚定。
“还要教会他们什么叫真正的自治,什么叫尊严。”
朱柏侧目看她,黑暗中微弱光线下,她的面容清瘦却刚毅。
沉思片刻,他还是说出了心中所想。
“明日,让所有参训乡勇都来尝一口糖,吃一粒盐。”
“为何?”
“让他们记住:他们为之流血的,不是一个名字,一片土地,而是他们的父母孩子。”
“是有人在灶前熬红了眼,只为给他们一口甜。”
“是有人在盐锅边熬了半日,只为让他们不生病。”
“是有人在学堂一笔一画教孩子写字,只为将来不再蒙昧。”
他声音低沉,字字如锤。
“他们护外,有人守内。这才是袍泽。”
夜更深了。
一条通往山外的小路上,一个身影正悄然折返。
那是田胜贵派出的信使,带回了第一个消息。
“山外集市,已有商人打听寨中出的精盐。”
消息正在悄无声息地扩散。
而嗅到气味的,远不止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