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燕王府。夜雨敲窗。
书房内,烛火摇曳,映照出墙上巨幅《九边舆图》的轮廓。
朱棣负手而立,身影投在墙上映得巨大而凝重。
他一动不动,唯有紧攥的双拳微微颤斗。
王妃徐妙云端着一盏参茶悄然入内,脚步轻得几乎没有声息。
她将茶盏轻轻放在紫檀木案上,目光扫过丈夫紧绷如弓的脊背,黛眉微蹙,眼底是化不开的忧色。
她并未立刻出声,只是静静侍立一旁。
轻微的叩门声响起,心腹内侍三保的声音隔着门缝低低传来:
“王爷,道衍大师到了。”
“进。”
朱棣的声音沉哑,如同蒙着一层厚厚的灰烬。
门被无声推开,又迅速合上。
一袭黑色僧衣的姚广孝裹挟着雨水步入书房。
雨水顺着他光洁的头颅滑下,他却恍若未觉,只双手合十,微微一揖,目光如深潭般扫过室内,最后落在朱棣身上。
他的面色,比往日更加沉肃。
徐妙云向姚广孝微微颔首,算是见礼。
朱棣仍未转身,背影透着一种近乎僵硬的压抑。
他沉默了片刻,才从牙缝里挤出几句话,声音低得几乎被雨声掩盖,却又字字千钧:
“荆州…最后的信鸽到了。老十二…没了。阖府…举火自焚。”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痛楚。
“消息里说,自焚当日,天现异象,‘荧惑守心’。”
最后四个字,他吐得格外清淅,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
姚广孝眼帘低垂,默诵了一声佛号,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
“阿弥陀佛。”
“王爷,王妃,此非一日之象。”
“荧惑守心乃数月之凶兆,主天子失德,刀兵大起,血流漂杵……”
“贫僧近日夜观天象,心宿之光确为荧惑所逼,其势已成,凶险异常。”
“钦天监绝无漏报之理。”
他精通天文谶纬,深知此天象在政治上的可怕寓意和持续时间。
“朝廷在此凶兆持续之际,不行修德禳灾之举,反更急切构陷屠戮宗室,直至逼得湘王举火应劫……”
“其心…其行…已非昏聩可言,简直是倒行逆施,自毁长城!”
“他们给他定的罪…是私铸宝钞,是谋逆!”
朱棣猛地转身,眼中尽是血丝,那压抑的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
“天现亘古凶兆,他们不思修德,反更急切地构陷屠戮宗室!”
“老十二在端礼门前挂出父皇御容和金匾,让全军诵读‘亲王非谋逆不得加兵’!”
“他这是在用父皇的规矩,打应天那帮人的脸!”
“也是在用这把火,应那天象,用他的命,坐实朝廷失德!”
徐妙云闻言,脸色霎时苍白如纸,纤手猛地捂住嘴,才压下那声惊呼,眼中泪水无声滑落,不仅仅为朱柏,更为这令人窒息的恐怖前景。
朱棣眼中锐光一闪,猛地抬手,示意噤声。
他侧耳倾听室外雨声,确认无异后,对徐妙云使了个眼色。
徐妙云会意,立刻放重脚步,走到窗边门边仔细察看倾听,片刻后摇头示意安全。
朱棣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声,示意两人凑近。
“朝廷的反应…密报怎么说?”
姚广孝声音同样低沉如耳语:
“陛下初闻惊怒,然齐泰、黄子澄之辈已议定,赐谥号‘戾’。”
和尚还没说完,他自己都笑了,笑够了后才继续道:
“更荒诞者,那黄子澄竟附会湘藩字辈久镇开方岳,将湘王名讳柏字强解为长久,臆测此乃太祖属意湘王长久镇守开拓疆土之暗兆,愈发觉得逼死湘王是除却心腹大患。”
朱棣发出一声极尽嘲讽的冷笑,那笑声比哭更难听:“蠢货!”
“若按此解,父皇给我起名棣乃棠棣,寓意兄弟和睦。”
“莫非是让我一辈子当个友爱兄弟的太平王爷?”
他笑声戛然而止,脸色瞬间阴沉如水。
巨大的悲愤和一种更深的、近乎绝望的束缚感同时袭来。
“可恨!孤那三个孩儿,此刻还在应天为质!”
“高炽、高煦、高燧…他们…”
他的声音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颤斗,那是为人父的锥心之痛与无力。
“本王若稍有异动,孤的孩儿怕是要随他十二叔而去!”
书房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窗外的雨声仿佛也消失了,只剩下烛火噼啪,和三人沉重的心跳。
荧惑守心的天威,朝廷的昏聩狠毒,骨肉的血仇,再加之人质的枷锁……
这一切象一座无形的大山,死死压在朱棣身上。
徐妙云泪流满面,死死攥着自己的衣袖,指甲掐进了掌心……
良久,姚广孝缓缓抬起头,他的目光却异常冷静,甚至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锐利,开始了他的劝谏。
“王爷,王妃,正因三位世子身在虎口,正因这荧惑守心的凶兆已现,朝廷已失德至此……”
“王爷,您才更不能坐以待毙!”
朱棣猛地看向他。
姚广孝的声音如冰冷的刀锋,剖开这绝望的困局:
“朝廷今日敢逼死湘王,明日就敢对王爷您下手!”
“前有周、齐二王,后有湘王!”
“历历在目!”
“届时,三位世子就能安然无恙吗?”
“襄助朝廷削藩的勋贵,如魏国公徐辉祖,他可是王妃之兄,或可保其子嗣,而王爷您……”
“您若被废黜锁拿,世子们岂有生还的道理?”
“王孙瞻基还那么小,那么可爱……”
徐妙云身体猛地一颤,脸色更加苍白,她明白姚广孝话里的残酷真相。
姚广孝继续道,语速加快:
“唯有王爷手握强兵,稳坐北平,展现出令朝廷投鼠忌器的实力,三位世子反而才是最安全的!”
“朝廷反而不敢轻易加害!他们需要世子作为筹码来牵制您!”
“而我们要做的,就是利用这个时间差!”
他目光灼灼地盯着朱棣:
“荧惑守心是天赐的借口!”
“清君侧是太祖赋予的大义!”
“湘王之死是血淋淋的警示!”
“王爷,此刻不起兵,更待何时?”
“难道要等朝廷削藩的刀,真的架到您和世子的脖子上吗?”
他说完扫了一眼朱棣的脸色,自顾自地继续开始劝谏。
“至于世子安危?”
姚广孝压低了声音,眼中闪过一丝谋算的光:
“或可寻机称疾重,上书恳请一子归藩侍疾,以全孝道。
试探朝廷反应,亦可暂解人质之困,徐图后计。
当前首要,是必须让朝廷知悉,王爷绝非坐以待毙之人!”
朱棣死死盯着姚广孝,胸膛剧烈起伏,眼中的血色与挣扎、悲愤与决绝疯狂交织。
一边是兄弟的血仇和自身的危局,另一边是三个儿子悬于刀下的性命。
这几乎是一个无解的难题。
最终,他猛地一拳砸在案上,震得茶盏跳动,发出的却是一声压抑到极点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吼:
“啊——!”
随着这道声音发出,他直觉胸中淤闷无比,口中一甜,一口老血喷得满案!
那殷红的血迹在烛光下触目惊心,溅落在摊开的舆图和奏报上,宛如一幅残酷的谶图。
“王爷!”
徐妙云惊骇失声,忙抽出锦帕,上前小心替他擦拭嘴角血迹,泪水更是奔涌而出:
“你莫要吓我!气坏了身子王府上下怎么办?”
朱棣推开她的手,喘着粗气,目光再次投向窗外无边的黑夜,仿佛要穿透这雨幕,看向应天那三个让他魂牵梦绕,肝胆俱裂的孩子。
那口血仿佛带走了他胸腔里积压的部分灼痛,却让剩下的部分变得更加冰冷坚硬。
良久,他缓缓闭上眼睛,再睁开时,那里面已是一片被痛苦和鲜血灼烧过后的、冰冷坚硬的决绝。
“和尚。”
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却异常平稳:
“拟信……给辉祖,还有……宫里我们的人。
不惜一切代价,务必……务必保住高炽他们三个的性命!”
他没有直接说起兵,但这句话,已表明了他的决择。
他选择了姚广孝指出的那条最险、却也可能是唯一生路的道路——以强大的武力为后盾,争取时间和机会。
姚广孝深深一揖,目光扫过案上那摊血迹,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如同黑豹锁定猎物般的幽光:
“贫僧,遵命。”
徐妙云泪眼婆娑地看着丈夫:
“给大哥的信还是我来写吧。”
毕竟从这一刻起,再无回头路了。
无论是为了复仇,还是为了求生,抑或是为了远在应天的孩子,燕王府的刀,都必须出鞘了。
姚广孝闻言颔首,低声道:
“趁世子没回的这段时间,委屈王爷病了。”
他的“病”字咬得很重。
雨,不知疲倦地下着,冲刷着世间的罪恶与悲欢,却冲刷不掉这室内的血腥气与那在绝境中滋长出的、近乎疯狂的决心。
荧惑,仍在南天闪铄,冷冷地注视着人间即将到来的滔天血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