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子澄一想到这个可能性,就觉得一股寒气从脊椎骨窜起,汗毛不自觉竖起。
他的目光无意中扫过殿内悬挂的大明皇室谱系图,那是朱元璋钦定各藩辈分所用。
视线本能地逃避窗外的凶星,落在了图谱上,试图从中查找别的解释或……
更深的恐惧。
太子朱标一系的允文遵祖训……
掠过秦王、晋王、燕王、周王……
最终,象是被神秘力量吸引,视线定格那个传承串行上。
这是朱元璋亲定的。
据黄子澄打听来的陈年旧事,洪武爷对这支寄予厚望。
久镇开方岳,从戎继尔忠……
“……开方岳……”
黄子澄喃喃自语,脸色骤然变得苍白无比。
刚刚因天象而起的寒意尚未褪去,另一层更深的、源于文本解读的恐惧又攫住了他,冷汗瞬间浸湿了内衫。
他反复咀嚼着这几个字,越品越觉得其中蕴含着可怕的机锋,脸色愈发难看。
朱允炆注意到他的异常,本就烦躁的心情更加不耐烦,语气有些不快。
“黄先生,你怎么了?莫非又想到了什么?”
黄子澄被这突兀的声音吓了一下,顺势跪倒在地,身体哆嗦,牙齿打颤。
“臣……臣方才想到一事,关乎太祖遗意,心惊胆战,不知当讲不当讲!”
窗外的荧惑星更亮了些,将那不祥的红光隐隐投映入殿,与他内心的恐惧交相呼应。
“讲!”
朱允炆被他这模样弄得心头一紧,一股不祥的预感笼罩下来。
“陛下可知,太祖高皇帝曾亲为藩支定下辈分字。”
黄子澄讲完也顾不得殿前失仪,顺势坐在地上,平复了一下心情,强自镇定。
“湘藩源自一首寓意深远的五言诗?”
他讲完这句深吸一口气,抬起袖子擦了擦脸上的冷汗,企图忽略窗外那抹令他心悸的红色。
“其词曰:守成先施义,久镇开方岳,从戎继尔忠!”
朱允炆皱眉:“朕知道此事,太祖为诸藩定下字辈,意在传承有序。这与朱柏何干?”
他本人就属允字辈,出自太子一系的允文遵祖训,对此并不陌生,但一时未解其意。
黄子澄声音愈发沉痛,几乎带上了哭腔。
“皇上!请细品!方岳古意为四方之岳,喻指天下!”
“开方岳者,开拓疆土、执掌山河之意!”
“而久镇……”
黄子澄快速说完这三句话,停顿了一下,留给朱允炆思考。
他失望了,朱允炆听得目定口呆。
“湘王的名讳柏字。”
“木白为柏,其本义为坚贞、长寿,亦有长久之意啊!”
他抬起头,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的恐惧,仿佛窥见了什么天大的秘密。
“陛下,湘王其名暗合久,其子字辈又是久镇开方岳……!
这绝非巧合!
这或许是太祖高皇帝在命名与定序之时,便已暗藏玄机!
太祖属意的,或许是能长久镇守并为我大明开拓疆土、执掌江山之人啊!”
黄子澄将窗外的天象与眼前的字辈联系了起来,愈发觉得这是太祖深意的双重印证,恐惧达到了顶点。
轰隆!
仿佛一道惊雷在朱允炆脑中炸开!
朱允炆跟跄一步,脸色煞白,再无一丝血色。
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窗外那颗红色灾星。
该死的!
这颗星代表他失德!
为何早不出现,晚不出现,李景隆到了荆州才出现!
朱允炆猛地转身,看向图谱上那个刺眼的柏字和久镇开方岳。
原来如此!
原来皇爷爷给十二叔起名柏,竟藏着这样的心思!
久镇开方岳……
这几乎是将江山、乃至万世基业的期望,都寄托在了这个名字里!
自己这个遵循文道的皇太孙,允文如何与开方岳的雄图伟略相比?
而荧惑守心的天象,此刻在他眼里,仿佛不再是泛泛的警示,而是专门针对他未能领悟和执行皇爷爷这份深意的可怕天谴!
朱允炆被心中那巨大的恐惧、被祖父潜意识的比较瞬间吞噬了。
他觉得这是对他继承皇位的否定,他感到一阵羞辱感!
加之天象带来的压力!
朱允炆之前对朱柏的忌惮,多源于其兵法和能力。
此刻却仿佛看到了皇爷爷那深邃难测的目光背后,真正的偏爱所在。
外面那天象是上天降下的惩罚。
朱允炆深吸口气,试图缓过神,却发现自己手脚冰凉。
朱允炆试图驱散这令人窒息的恐惧,他强迫自己笑一笑。
哪知脸上扯出一个扭曲的笑容。
朱允炆的声音干涩而怪异。
“呵…呵呵…死了好…死了干净!”
“一个痴迷修道、无子无后的废物,也配开方岳?也配让荧惑因他而守心?”
“朕…朕才是天子!”
他的眼神,却泄露了内心的惊惶与动摇。
今夜,湘王府的烈火、荧惑的凶光、祖父的深意,如同梦魇般交织在一起,深深烙入了他的心底。
朱允炆目眦欲裂,胸膛剧烈起伏。
那股被质疑、被比较、甚至被天命隐隐否定的屈辱和愤怒,最终压过了那一丝惊惧。
他猛地站直身体,试图找回帝王的威严。
良久,才从牙缝里狠狠吐出一口浊气。
“朕乃天下之主,奉天承运!岂能因一二狂悖之徒的言行,便自乱阵脚,作出那不智之事,徒令亲者痛仇者快!”
黄子澄察言观色,见皇帝虽嘴硬,但眼底的惊惶并未完全散去。
心知那荧惑守心和字辈玄机已如毒刺般扎入皇帝心中。
黄子澄有些后悔将这些扯出来,现在为时已晚!
齐泰看出了他的悔恨,立刻顺势跪伏,语气变得无比恳切。
“陛下圣明!陛下宽仁,天下共鉴!”
“然,湘王此举,刚愎狂悖,竟以自焚对抗朝廷,实乃大不敬!”
“其罪虽身死亦难赎!为正视听,为彰陛下虽哀痛仍不忘维护纲纪之仁德,臣斗胆建议”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一旁沉默的黄子澄,迅速将其拉为同盟,声音拔高,带着一种为国献策的忠直。
“还是待荆州详细勘验奏报确认后,陛下当于早朝之上,明发谕旨,赐湘藩谥号——戾!”
黄子澄一听,精神了,他赶紧义正词严地接过话头:“不悔前过曰戾,不思顺受曰戾!”
他说完看向齐泰,满意的缕了缕胡须。
“此谥号恰如其分!”
“既可昭告天下,湘王之行乃咎由自取,非陛下之过。”
“更可显陛下虽顾念亲亲之谊,然于国法纲纪,却丝毫不徇私情之圣德仁心!”
齐泰也放松下来:
“如此,或可稍缓天象之警示,安天下臣民之心啊陛下!”
他俩一通配合,彻底将一个刻薄寡恩、报复死人的举动,巧妙包装成了维护法纪、彰显仁德、甚至是为了平息天象的不得已之举。
朱允炆听着这番话,紧绷的脸色稍稍缓和了几分。
是啊,一切都是朱柏自找的!
是他逼朕的!
朕赐他戾谥,是秉公处理,是明辨是非!
或许……
或许上天看到朕如此维护纲纪,那荧惑守心的凶兆也会慢慢消散吧?
朱允炆需要这个理由来说服自己。
他要掩盖内心深处对祖父意图恐惧。
遮掩上天警示!
“准奏。”
朱允炆的声音恢复了些许平静,他有些累。
他不能让眼前两人看出他虚张声势。
“待李景隆详细奏报至日,便依卿等所议行事。”
朱允炆朝两人摆了摆手。
务必……要让天下人明白朕的苦心!”
黄子澄与齐泰同时躬身,齐声应道。
“皇上圣明!”
殿内烛火依旧摇曳,窗外,那颗名为荧惑的红色灾星,依旧冷冷地高悬于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