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玄鹤虚影(1 / 1)

晨风带着江汉平原特有的湿冷,卷过端礼门瓮城高耸的城墙。

朱柏的手指紧紧扣住冰凉的雉堞,九旒冕的玉珠在额前轻颤。

城下,黑压压的军士数组森严,刀枪的寒光刺破薄雾。

瓮城之上,太祖朱元璋那幅丈馀高的巨幅御容,正被初升的朝阳镀上一层刺目的金边。

画象下方,御赐的“忠孝贤藩”金匾,如一面盾牌,将“忠”、“孝”、“贤”三个擘窠大字,狠狠烙进每一个仰望者的眼底。

就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死寂中,第一声呼喊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猛地炸开。

“太祖钦定——”

紧接着,十声、百声、从瓮城两侧、从附近街巷的屋顶、甚至从围观的百姓人堆里,汇聚成排山倒海的声浪:

“——亲王非谋逆!不得加兵!!!”

声浪如同无形的巨锤,狠狠砸在军士的数组上。

远处街巷口,探头探脑的百姓越聚越多,被这山呼海啸般的祖训声和城头太祖那仿佛活过来的巨像震慑得鸦雀无声,一张张脸上写满了惊疑与不安。

前排的弓手们下意识地松开了紧扣的弓弦,几个年轻军士的腿肚子肉眼可见地哆嗦起来。

一个须发花白的老兵突然“扑通”跪倒在地,朝着太祖御容重重磕下头去,带动周围一片压抑的骚动。

朱柏的唇角绷成一条冰冷的直线。

成了。

这法统的金光,远比刀剑更利。

他目光如电,穿透混乱,精准地钉在军阵前方那面“李”字帅旗下。

李景隆的脸色在帅旗下涨成了猪肝色。

他猛地抽出佩剑,厉声嘶吼,试图压过那震耳欲聋的祖训声。

“肃静!妖言惑众!弓弩手!弓弩手何在?!给本将…”

然而,他的命令被更汹涌的声浪吞没。

帅旗旁的张昺驱马上前半步,嘴唇急遽开合,似乎在向李景隆进言,手指焦躁地指向城头金匾。

一阵微不可察的桐油气味,被风送进朱柏的鼻腔。

他不动声色地吸了口气,目光扫过城楼阴影处几个模糊的人影。

赵嘉佑安排的“后手”已就位。

“十二爷。”

赵嘉佑幽灵般出现在他身后半步,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斗。

“王妃娘娘已移至观澜阁密道口…金册那边…钥匙…”

朱柏微微颔首,目光未曾离开城下。

现在,他倒要看看,这九江小儿,敢不敢顶着太祖的“怒目”,把这“加兵”的令旗劈下来!

李景隆安抚好兵士,驱马上前,离他还有半丈远,行了个抱拳礼。

“十二叔,分开这么多年再见面却是现在这般……”

朱柏哑然。

好家伙!

这李九江搞什么鬼?

他还没想明白,只见李景隆从鞍袋掏出鎏金酒壶高举。

“此乃陛下亲赐‘安藩酒’,十二叔敢饮否?”

原来如此!

“有何不敢!九江啊,我很欣慰你今日的成就!”

朱柏说完准备走下城跺会会李九江,一边朝旁边暗影吩咐道。

“请父皇亲赐的镇国圭。”

朱柏赤脚踏上地面,李景隆就已经来到了他面前,趁背对众将士的间歇,朝他眨了眨眼,将鎏金酒壶递到朱柏面前,声如洪钟。

“请湘王饮安藩酒!”

朱柏笑了笑,伸手朝后一招。

影卫趁递圭间歇低语:“就绪!”

朱柏手中多了一玉圭。

李景隆看到这圭,脸色变了变,声音压得极低。

“十二叔!大本堂里您替我挨的戒尺,九江没齿难忘……”

朱柏瞳孔骤缩,脑海中闪过曾经的过往!

洪武十五年,李九江在大本堂作为伴读,作弊被抓,自己为他顶罪挨了二十戒尺!

好个知恩图报的李九江!

他反手接过李景隆递上的鎏金酒壶,将烈酒倾倒在圭刃上。

“这杯酒孤用它洗洗太祖亲赐的镇国圭!”

李景隆见他如此动作,脸色煞白,嘴唇动了动,最终无奈地叹了口气!

“九江啊!皇帝心意已决,我不怪你!”

火焰腾起刹那!

酒液遇圭上松蜡猛燃。

朱柏用燃烧的圭刃直指太祖巨像。

“回去告诉皇帝小儿,他赐的酒,不配祭我朱家列祖列宗!”

当火焰吞没圭刃上的螭纹时,李景隆怀中突然滑落明黄帛卷。

朱柏习惯性地眯了眯眼,这一看还得了,

这分明是朝廷下发的第二道密旨,从坦露的内容看。

赫然写着:“若拒饮,即坐实谋逆!”

张昺在后方拔剑狂吼:“朱柏大不敬!杀!”

朱柏闻言洒然一笑,看来是真的没有机会了。

他将燃烧的玉圭扔向角落里的桐油桶。

李景隆见状大惊,慌忙上前欲阻止,可最终还是慢了一拍。

轰!!!

火势顺着府中洒落的桐油急窜开来,噼啪声中裹挟着焦糊气,转眼就舔上了廊柱。

朱柏脸上噙着浅淡的笑,转身轻轻拍了拍李景隆的肩,语气如寻常话别。

“你肯亲自来送叔一程,孤心里高兴。

记住,要好好报效大明。”

李景隆听得这话,只觉如遭雷击,感觉身体被掏空,跟跄着往后退了两步。

袖袋中那方沉甸甸的“大将军印”没了力道托着,“哐当”一声重重坠在青砖地上,震得碎屑微扬。

朱柏的目光扫过那方印,忽的顿住。

印纽的裂缝里,居然卡着半片干枯发脆的柳叶,这是什么鬼?

思绪跌回洪武十五年。

那年马皇后大寿,坤宁宫后殿设了赐宴,满殿的烛火映着暖光。

四岁的他见李九江要被宫人失手打翻的青菜豆腐汤泼到,小身子一扑,替他挡了热汤。

年幼的朱柏手中还攥着片刚摘的柳叶塞到李景隆手里,奶声奶气:“这个揉碎了敷,不疼”。

眼下李景隆还在怔忪。

朱柏已猛地探手,扯过他那匹白马的缰绳。

足尖在马镫上轻轻一点,人已轻身跃上马背,缰绳一勒,白马长嘶一声,身影如脱弦之箭,径直奔入身后翻腾的火海。

风裹挟着火星掠过耳畔时,朱柏想起当年他翻阅过的文献,故作痛苦状仰天长叹:

“唉———

岂能如此苟且求生!

今日将受辱于尔等之辈吗?

活在这世上孤还有什么意义呢!”

可惜了王府资产…就这么烧了。

这得损失多少gdp?

文物啊!

火海旁的骚乱里,张昺的惊叫突然刺破喧嚣。

他的獬豸冠被飞溅的桐油溅中,不过瞬息,冠上的绒羽、玉饰就燃成了火球,火舌顺着冠带往脖颈舔去。

他慌忙就地翻滚,却掉出一片染血的帛片,帛片边角已被火烤得发卷。

上面是潦草的朱批,字迹还带着墨痕的仓促。

“齐泰手谕:添‘械系’二字。”

火舌舔上帛片瞬间,他发出非人惨嚎:黄大人!

你害苦

张昺翻滚扑灭身上火势,目眦欲裂,挥剑狂吼:“放箭!放箭!”

李景隆闻言身如筛糠,弯腰捡起大将军印信高举过头,双目猩红,对张昺怒吼。

“本将倒要看看,谁敢?”

张昺的嘶吼被火龙咆哮吞没,手指抠进青砖地面,指甲缝里渗血,辩解道:

“本官刑部驾帖需刑科副署”

他戴的獬豸冠已破碎得歪到了一旁,好不狼狈。

李景隆愤怒地扫了他一眼,露出一丝厌恶之色,突然拔剑斩断帅旗缆绳!

“大将军李”的旗帜如同裹尸布般复盖住张昺。

李景隆做完这一切,转身对刑部大人抱了抱拳,声音略带沙哑。

“这里太乱,您先走一步,等本将了了此事凯旋,当面向皇帝禀报!”

身后须发花白的老兵见此情景,不禁泪如泉涌,老泪纵横,嘴上喋喋不休,语无伦次但字字清淅。

亲王非谋逆!

不得加兵!

这是太祖钦定的规矩啊!

你们这群丘八,视太祖神象于不顾啊…

李景隆闻声取下佩刀,刀锋贴着发顶划过,一绺乌黑的发丝被削落。

他抬手一掷,发丝在空中打了个旋儿,落进身后翻腾的火海,瞬间被烧成灰烬!

哈哈哈,效果不错啊!

他奋力嘶吼,声音压过身后的爆燃与哭喊声,响彻荆州城:

“皇帝有旨!”

“百步内戒严!”

“凡近前者,视同拜祭反贼,格杀勿论!”

火浪裹着浓烟翻涌到王府檐角时,檐下巢里的老鹤突然被惊起。

它扑棱着沾了火星的焦黑羽翼,慌乱间撞在烧得发烫的木梁上,随即发出一声嘶哑的嘶鸣。

那声音混着羽翅扫过火焰的“滋滋”声,不似唳鸣那般尖锐,却裹着满是惊惧的颤音。

刚落进耳里,湘王府的浓烟突然受风影响就突然翻腾着变了形。

晨光穿透浓烟,竟在半空凝成一只玄鹤的虚影。

尖喙如墨,翅尖挑着金红火星,羽翼展开时,仿佛要冲破漫天烟火。

老兵突然朝王府方向跪下,用尽全身力气吼道。

“洪武二十三年玄武门当值老卒王石头,恭送湘王殿下英魂归位!”

这一吼,像颗石子投进沸水里。

“你们这是用洪武爷积攒的武器,杀害他最疼爱的儿子!”

荆州城的百姓先是愣了愣,随即有人抹着眼泪跪了下去,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片刻间,沿街看热闹的百姓如麦浪般伏倒,呜咽声混着远处的火光,漫过了整个荆州城。

他们依照荆州习俗,不知从哪找来了荆条,成百上千根荆条抽向地面。

高亢婉转的湘楚古调响起:“走嘞!湘王爷过天河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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