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草湾,夜。
风卷枯草,掠过荒原,象一道无声的哀鸣。
篝火被压成指节大小的一团幽蓝,映着两张沉默的脸。
朱柏与覃瑞,一人执笔,一人持图,指尖在辽东都司至锦州一线来回摩挲,仿佛要从这羊皮舆图上抠出一条生路。
粮尽,援绝,敌环伺。
“将军……”覃瑞嗓音干涩,几乎咬破舌尖才吐出后半句:“购粮小队已逾期三日未归。”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近乎绝望的灰烬:“若再无补给,五日后,八千将士,皆将束手待毙。”
朱柏没答。只是将手中炭笔狠狠折断,咔的一声,惊起帐外巡哨的战马一声低嘶。
他知道。
他知道这不是意外,是建文朝布下的死局。
就在他心头阴云翻涌之际,帐帘猛地被掀开。
一名探马跌撞而入,铠甲染泥,靴底带血,整个人象是从地底爬出来的鬼卒。他单膝砸地,声音撕裂夜幕:
“白沟河急报!燕王大军与李景隆主力,明日黎明,决战!”
满帐死寂。
连风都停了。
阿岩正从外围换岗归来,一脚踏进来,听得此言,瞳孔骤缩,火铳哐当一声撞上案角。
“你说什么?!”他怒吼,眼框充血:“李景隆那蠢货竟真凑出十万大军?!”
他一掌拍碎矮几,怒不可遏:“朱棣只有五万疲兵,粮草断绝,女真援军杳无音信——这一战,必败无疑!”
话音未落,帐中已炸。
“燕王若败,建文必倾天下之力剿我!”
“我们不过八千孤旅,何以抗命?”
“不如趁今夜突围,取道渤海,南返荆南!”
“闭嘴!”覃瑞厉喝,目眦欲裂:“渤海早被水师封死,逃?那是送死!”
众将吵作一团,恐惧如瘟疫蔓延。
而朱柏,始终未语。
他缓缓起身,走到那幅粗制地形图前,目光落在白沟河中段,一段仅容三骑并行的狭口,两岸丘陵如钳,扼喉锁脉。
他的手指,轻轻点下。
然后笑了。
不是笑,是刀锋出鞘前的那一抹寒光。
“就在这里。”他声音不高,却如钟鸣裂空:“我要去,给四哥……送份礼。”
全场骤然安静。
阿岩瞪着他,像看一个疯子:“你疯了?我们只剩八千人!还要分兵防建文围剿军!拿什么去救燕王?拿命填吗?”
覃瑞也上前一步,声音压抑而沉重:“将军,三思!此去九死一生。燕王自身难保,我们贸然出击,只会被李景隆一口吞下!况且……红草湾一旦空虚,朝廷大军压境,我们将无家可归!”
朱柏转身,目光如炬,扫过每一张惊疑不定的脸。
“你们以为我是去送死?”他冷笑:“我不是去打仗,是去下注。”
他猛然抓起炭笔,在地图上划出一道凌厉弧线:“李景隆拥兵十万,骄狂自负,必急于渡河决战。可这河道狭窄,大军无法展开,前锋挤作一团,正是火器屠场!”
他眼神一凛:“我们不正面接战。五千精锐,火器营为主力,埋伏两岸丘陵。等李景隆先头部队尽数入谷…”
他手掌猛然劈下:“火炮齐轰,铳雨复盖,打他个猝不及防!”
帐中众人呼吸一滞。
朱柏继续道:“燕王被困多日,忽见援军突至,士气必振。内外夹击之下,李景隆军心必乱。此战可破!”
他目光转向副将:“你率三千人留守红草湾,打出‘沐府客军’旗号,虚张声势,拖住建文围剿军。我会命田胜兰自南洋急运粮草北上,支撑半月有馀。”
又看向覃瑞:“我们轻装疾行,星夜奔赴白沟河。天亮前到位,时间足够。”
最后,他眸光如刀,一字一句:
“记住,这一仗,要赢,更要‘巧’。”
“火器显威即可,不可恋战。打完就走,不留痕迹。让朱棣看见援军,却不知是谁、来自何方、有多少人。”
“我要他感激,更要他忌惮。”
帐内鸦雀无声。
片刻后,覃瑞缓缓抬头,眼中已有明悟:“所以……这不是救援,是交易。”
朱柏颔首:“雪中送炭,从来不是善举。是在别人最虚弱时,把刀递过去,顺便,换回粮草、弹药、战略喘息。”
“更要让他欠我一个人情。”
情绪逆转,如冰河解冻。
方才还人人自危的将领们,此刻眼中燃起火焰。
阿岩咧嘴一笑,抄起火铳拍在肩上:“妈的,老子就说嘛,跟着将军,从来不做赔本买卖!”
覃瑞抚着地图,喃喃:“若此计成,不仅能解白沟之危,更能借燕王之手重创李景隆主力,削弱建文中央军力……我们反倒成了左右天下棋局的关键一枚子。”
“正是。”朱柏负手立于帐中,身影被火光拉长,宛如执棋之人:“建文削藩,天下动荡。此时谁能在乱局中活下来,并掌握火器之利——谁,便是未来的新棋手。”
命令即刻下达。
营地沸腾。
士兵们啃着半碗糙米拌盐粒,却吃得酣畅淋漓。他们知道,这不是一顿饭,是一场赌命的冲锋前的最后一口热食。
火器营全员整备,火铳擦得锃亮,炮膛通彻,弹药分装入袋。每一枚铅子,都被士兵用衣角反复擦拭,如同对待亲兄弟的遗物。
阿岩披甲执铳,站在队伍前列,咧嘴大笑:“兄弟们!今日之后,史书上会有这么一句——‘某年某月,有奇兵自天降,火雨焚河,破李景隆十万之众!’”
“那人,就是咱们!”
士气如箭在弦。
午夜,五千精锐悄然离营。
战马裹蹄,甲叶缠布,脚步轻如落叶,消失在苍茫夜色之中。
朱柏最后回望一眼红草湾,心中默念:守住……等我回来。
他哪里知道,燕王府密室中,朱棣正捧着一封密报,唇角微扬。
“朱柏动了。”
道衍和尚立于侧旁,捻珠轻语:“他果真要去白沟河‘雪中送炭’。”
朱棣冷笑:“我故意放风说女真援军未至,粮尽兵疲,就是要逼他现身。此人手握火器,行踪诡秘,若不趁此良机探其虚实,日后必成心腹大患。”
“王爷是要……借他破敌,再图其身?”
“正是。”朱棣眸光森然:“让他帮我打赢这一仗,然后再看看,他有没有资格,坐上这张棋桌。”
与此同时,南方。
占城王城,徐妙锦立于城楼,海风拂面,却吹不散她心头阴霾。
三日前,刀孟招供:沐春副将张承业,乃建文内奸,泄露舰队行踪,策反满者伯夷,目的只有一个,切断朱柏粮道,使其孤悬北地,自取灭亡。
“张承业……”徐妙锦眼神冰冷:“我早该想到。每次议事,他都在设法拖延南粮北运。”
她当即下令:“急报送沐春,立刻擒拿张承业,清洗沐家内部!”
话音未落,吴绎昕飞奔而至,手中急信颤斗如秋叶:
“妙锦!辽东急报!建文围剿军已攻破红草湾!朱柏营地失守!而白沟河大战将启,燕王危在旦夕!”
徐妙锦脸色骤白,手指掐进掌心。
她最怕的事,终究发生了。
腹背受敌,退路断绝,粮道被截。
朱柏,正在坠向深渊。
“传令!”她猛然抬头,声音斩钉截铁:“召刀兰土司五千骑兵,随田胜兰粮船北上!我要他们连夜启程,驰援辽东!”
吴绎昕尤豫:“可占城初定,边境外患未除,若抽调兵力……”
“若朱柏死了,”徐妙锦冷冷打断:“占城不过是一座孤城,早晚被人碾碎!”
她望向北方,眼中泪光闪动,却倔强不落:
“他是我们的主心骨。他若倒,天下再无人能抗衡建文与燕王!”
然而她亦不知,田胜兰船队已在东海遭建文水师伏击,激战正酣;
刀兰土司仓促集结,尚未成行。
北方的朱柏,注定要独自走过这最黑暗的一段路。
黎明前,白沟河。
五千精锐潜伏于两岸丘陵,火炮架于高坡,铳手藏身林隙,枪口森然,对准河道入口。
朱柏伏于草丛,目光锁定对岸。
北岸,燕军营寨残破,士卒萎靡,炊烟稀薄——确是粮尽兵疲之象。
南岸,李景隆大营旌旗蔽野,鼓角喧天,战车列阵,火炮森列,俨然王者之师。
“他太自信了。”覃瑞低声道:“连河道两侧都不设斥候,分明以为胜券在握。”
朱柏眯眼:“正因为如此,才能一击致命。”
不久,号角响起。
李景隆先头部队一万步卒,浩荡进入狭窄河道。
朱柏静静等待。
一队入谷。
两队深入。
三队……尽数陷落!
“就是现在!”他猛然挥手,声如雷霆:“开火!”
刹那间——
“轰!!!”
火炮怒吼,炮弹如流星砸入河道,战车粉碎,士兵腾空而起,血肉横飞。
“砰砰砰砰——!”
火铳齐射,铅雨倾泻,密如暴雨击荷塘。李军阵型瞬间崩塌,惨叫四起,自相践踏,溺死者不计其数。
“敌袭!!”指挥官嘶吼未毕,已被一发炮弹轰成碎片。
燕营之中,朱棣闻声登台远眺,只见两岸火光冲天,敌军大乱,不禁脱口而出:
“天助我也!真有援军!”
他当即下令:“全军出击!趁势反攻!”
燕军如困兽出笼,咆哮冲杀,与火器打击下的李军残部绞杀一处。
冷兵器与热兵器的碰撞,震撼天地。
朱柏俯瞰战场,嘴角微扬。
成了。
“覃瑞,撤。”他淡淡下令。
“为何?”覃瑞不解:“再进一步,便可全歼敌前锋!”
“够了。”朱柏收起火铳:“我们是来‘送礼’的,不是来当替死鬼的。再多留一刻,身份暴露,燕王反手就能吞了我们。”
命令下达,五千精锐迅速撤离,如潮水退去,不留痕迹。
只馀满河尸骸,与一片狼借的战场。
朱棣击退敌军后,亲赴丘陵查探,拾起一枚铜质弹壳,凝视良久。
“此等火器……非寻常军械。”他低声自语:“能以区区数千人,瞬杀千军,悄然而来,倏然而去……此人,绝不简单。”
道衍合十:“王爷,此恐为朱柏所部。火器之利,已足撼动天下格局。此人若不为盟友,必为大敌。”
朱棣点头:“传令,沿撤退路线追查。我要知道,他究竟藏了多少底牌。”
随即,他目光转向南方,杀意渐浓:“待我击溃李景隆,下一个……就轮到你了,十三弟。”
而此时,朱柏一行尚未喘息,一骑探马飞驰而来,带血滚落马下:
“将军!红草湾……失守了!朝廷大军猛攻,留守三千将士死伤过半,残部已向锦州突围!”
全军哗然。
阿岩双拳紧握,怒吼:“怎么会?!我们不是留了三千人守营吗?!”
朱柏沉默良久,缓缓抬头,眼中风暴凝聚。
退路断了。
粮道断了。
南不能归,北无可依。
五千人,成了无根浮萍。
但下一瞬,他眼中寒芒暴涨。
“既然回不去……”他猛地抽出佩剑,指向北方:“那就夺锦州!”
他展开舆图,剑尖直指辽东咽喉:“锦州空虚,辽东都司兵力分散。而燕王刚胜,必追击李景隆主力,无暇北顾!”
“我们抢在他之前拿下锦州,夺其仓廪,固其城防,以此为据点,与天下周旋!”
“再传信南方,命徐夫人速派援军!只要撑过一个月,我们就能翻身!”
阿岩双目赤红:“末将愿为先锋!踏平锦州城!”
覃瑞亦抱拳:“属下率军跟进,稳固防线!”
朱柏翻身上马,长剑指天:
“兄弟们!今夜之后,世人将知,我守渊道人,哪怕孤军深入,亦敢执刀问鼎!”
五千铁血,再度启程。
但他们不知道,锦州城内,已有女真骑兵悄然入驻。
朱棣早已与女真结盟,命其扼守要道,监视一切异动。
一场新的血战,已在前方静候。
白沟河一役,李景隆先头部队复灭,燕军反败为胜,天下震动。
史书记载:“忽有火器奇兵自天降,炮震河谷,铳雨焚军,李军大溃。”
无人知晓其来历。
唯有朱棣,夜观星象,轻叹一句:
“牛鼻子,你送的这份‘礼’,太过贵重……我不敢收得太轻易。”
而远在北方的风沙中,一支孤军正向着锦州城疾驰。
火铳在背,热血在胸。
他们不知道未来如何。
只有活着,才有资格谈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