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海深处。
夜如浓墨,泼洒在无垠海面。
风不大,却冷得渗骨。
浪不高,却拍得人心发颤。
“破浪号”如一头蛰伏巨兽,缓缓滑行于暗礁密布的狭道之间。
船体裹着黑布,帆染成灰,桅顶仅悬一盏防风灯,微光摇曳,似将熄之魂。
朱柏立于船尾,披风猎猎,眸光沉静如渊。
朱柏身后,覃瑞手执牛皮海图,指尖抚过一道蜿蜒蓝线,那是沐家秘传的近岸水道,百年不载于官方舆册,专供走私、逃亡、叛军所用。
他以占城港利与沐家交易所得。
“掌舵的,贴礁走。”
朱柏低声道,“正航道上有朱砂点,那是朝廷水师巡哨路线。”
老陀手颔首,双手死扣舵盘,额角汗珠滚落。
两侧礁石擦船而过,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仿佛整艘战舰正从巨兽咽喉中挤过。
阿岩蹲在船头,火铳横膝,目光如鹰扫视海平线。
阿岩咬牙低骂:“这哪是水道?分明是棺材缝里爬命!老子带五百人能踏平一座山寨,如今八千精兵,反倒象个贼一样躲着走?”
没人回应。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沉默。
五天了。
昼伏夜航,藏身红树林港湾,炊烟以湿泥覆之,人声压至耳语。
八千荆南健儿,七百艘战船,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滑出岭南,如幽灵般北上。
为的,正是这一刻。
“前方三里,有灯火!”
了望手一声低呼,如刀划破死寂。
众人脊背一僵。
覃瑞抢上高台,举起西洋望远镜。
片刻后跃下,脸色铁青:“福山水师三舰,正巡正道…距我水道不足两箭之遥。”
朱柏睁眼,眸中寒光乍现。
“传令:全舰熄灯,帆收半幅,贴礁缓行。”朱柏语调不疾不徐,却字字如钉,“火器营待命,若敌舰转向近岸,即刻以水雷击其旗舰,宁错杀,不漏信。”
命令下达,整支舰队骤然陷入黑暗。
连呼吸都刻意放轻。
风停了。
浪也似乎摒息。
远处巡逻船上的话语隐隐传来:“今晚风急,莫要偏航。”
阿岩握紧火铳,掌心汗湿枪柄。
不怕死战,只怕这般束手待毙的煎熬。
阿岩曾率五百死士夜袭山寨,一鼓斩敌将首级;也曾独骑追敌三百里,血染征袍。
可如今,一身骁勇竟困于藏匿,象一头猛虎被锁进笼中。
憋屈。
愤怒。
不甘。
将军在赌,赌一个足以改写天下棋局的机会。
忽然,狂风骤起!
巨浪拍击礁石,轰然作响。
只见那三艘水师战船在风浪中剧烈颠簸,被迫调头,远离近岸水道。
“天助我也!”阿岩几乎跳起。
朱柏却未动,只淡淡道:“非天助,乃谋成。”
朱柏转身拍了拍覃瑞肩头:“沐家海图,果然不负所托。”
覃瑞苦笑:“将军,此番侥幸脱险,然越近北地,朝廷耳目越多。下一步,才是真正考验。”
朱柏望向北方,眸光渐炽:“正因如此,才更要快。”
次日晨,舰队悄然驶入雷州隐秘港湾。
三面环山,红林蔽海,入口仅容双船并行。
此处乃沐家百年经营之私港,外人不得窥其形迹。
士兵轮替休整,火器营擦拭火铳、试射火炮,战马饮足清水,粮草再度补满。
一切井然有序,却又透着山雨欲来的紧绷。
帐中,巨幅舆图铺展于地。
北平、德州、沧州、渤海湾……
各方势力犬牙交错。
朱柏执木杆立于图前,声音低沉却不容置疑:
“诸位,我们躲了五日夜,并非怯战。”
“而是为了在最恰当的时机,刺出最致命的一刀。”
阿岩上前一步:“将军,眼下燕王势盛,屡败官军。不如我等投效北平,共取金陵!届时封侯拜将,岂不快哉?”
阿岩眼中燃着野心的火。在他看来,乱世之中,强者为尊。
与其守正统空壳,不如随龙腾飞。
覃瑞冷笑摇头:“阿副帅,你以为燕王是那等容人之主?他今日可用你,明日便可烹狗。”
“况且,我军仅八千,纵附燕军,不过偏师一部,终为棋子。”
帐中将领议论纷纷,或主联燕,或议归朝,意见相左,气氛焦灼。
就在此时,朱柏猛然将木杆重重戳向地图一点。
渤海湾。
“我们的目标,从来不是南京,也不是北平。”
“而是这里。”
全场骤然一静。
“渤海湾,乃南北漕运咽喉。朝廷粮秣由此北运德州前线,燕军亦赖此劫掠补给。”
“谁能控此地,谁便扼住了双方咽喉。”
他缓缓环视众人,眼中锋芒毕露:
“我们不站队。”
“我们要做执棋之人。”
“待燕、朝两军耗尽气力,彼此重伤之际…”
“我们自海上而出,挟渤海之势,西进幽蓟,南逼齐鲁。”
“那时,天下归属,尚在未定之天。”
轰!
如惊雷炸裂长空。
阿岩瞳孔剧震,继而仰天大笑:“妙!太妙了!这才是真正的‘卷王之道’,不在战场上拼命,而在棋盘外布局!”
覃瑞怔然良久,忽而躬身行礼:“将军之谋,已超常人眼界。此前我尤疑不定,实乃眼界未开。”
覃瑞心中震撼难言。
原以为此行不过是乱世择主,却不料朱柏早已跳出藩篱,欲自立为局中执棋者!
正当众将热血沸腾、争相献策之时,帐帘猛地掀开。
一名亲卫疾步入内,双手呈上一封密信:“徐小姐急报,八百里加急送达!”
朱柏接过,拆信只一眼,脸色骤变。
信上寥寥数字,却如冰锥贯脑:
“满者伯夷政变,新王上位,拒不承认南海同盟,宣称‘南洋诸邦当归爪哇统领’,发兵十万攻我占城根本之地!王城外郭已陷,妙锦焚仓拒降!。”
帐中温度仿佛瞬间降至冰点。
覃瑞失声:“什么?满者伯夷竟敢背盟?!我们救其国于饥荒,助其平内乱,如今反噬主人?!”
阿岩拳头砸地,怒吼:“若占城失守,南洋补给线断绝!我们在北方就是孤军!等同送死!”
刚才还群情激奋,畅谈宏图伟业。
转瞬之间,美梦碎裂,后院起火,前路布满杀机。
从云端坠入深渊,不过一纸书信的距离。
朱柏伫立不动,手中密信已被攥成一团。
朱柏缓缓抬头,目光扫过每一张脸,有惊惧,有愤怒,也有动摇。
但朱柏眼中,却燃起一种近乎冷酷的清明。
“南方之危,不可不救。”
“北方之机,更不可轻弃。”
朱柏一字一顿,如铁锤敲击铜钟:
“传令:覃瑞,即刻修订登陆计划,提速三日,提前登陆登州!”
“阿岩,率火器营为先锋,夺港后立即构筑防线,对外宣称‘南洋商护队’,掩人耳目。”
“后勤将军听令:征用登州仓粮以充军需,同时飞书田胜兰,暂停北运,全力保占城补给线畅通。另遣密使赴滇南,令诸土司集结兵马,火速南援!”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却如磐石落地:
“我们,没有退路。”
“唯有向前。”
帐中诸将肃然抱拳,齐声应诺。
这一次,无人再提撤退、观望。
因为他们都懂了:这一战,已非仅为功名利禄。
而是要在天下崩乱之际,以八千孤旅,撬动乾坤!
当日午时,舰队拔锚起航。
不再昼伏夜行。
而是全速北上,破浪前行!
“破浪号”巨帆鼓风,如利刃切开碧波,直指渤海。
朱柏独立船首,北风拂面,衣袍猎猎。
他遥望南方,低声呢喃:
“妙锦…绎昕…”
“撑住。”
“我来了。”
可他不知,兵部密档已在三日前呈至御前。
虽朱允炆尤豫未决,齐泰却断言:“南疆不安,必助逆藩!”
建文帝遂绕过五军都督府和兵部,以“防谍缉叛”之名,密令山东都司、辽东都司一体戒严:
“凡未经户部勘合之船队,胆敢登陆者,视同谋逆,就地剿灭,不必请旨。”
登州卫连夜加固炮台,莱州水寨沉船塞港,锦衣卫派出十馀组细作,化装成货郎、僧侣、渔民,潜伏各码头。
一张无形之网,已在渤海沿岸悄然张开。
而占城王城外城,已在昨夜陷落。
徐妙锦披甲立于宫墙之上,剑指敌军:“我夫未归,此城不死!”
吴绎昕焚毁最后粮仓,点燃火油桶:“宁可玉碎,不教寸土归贼!”
腹背受敌,四面楚歌。
朱柏的豪赌,才刚刚开始。
而这盘棋,谁是棋手,谁为棋子,尚未可知。
但有一点已注定:
当天下人皆在为皇位拼死争夺之际,有人,正悄悄握住粮道。
当皇帝还在猜忌燕王时,有人,已从海上走出自己的王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