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1 / 1)

渤海湾的清晨,雾重如铅。

海风阴冷,舔过“破浪号”的船首,带着铁锈与盐腥的气息。

甲板上,朱柏静立如石。

玄色披风湿透,紧贴肩胛,他却纹丝未动。

他的目光,穿过三丈薄雾,落在远处那片荒滩上——登州外海西侧,原定登陆点。

计划是完美的。

趁晨雾未散,火器营突袭滩头,清除守军;山地精锐随后跟进,搭建浮桥;一日之内,扎下根基,切断山东漕运命脉。

可越是完美,他越不敢信。

这世上,哪有真正“无人知晓”的秘密?

尤其是……当你想推翻一个坐在龙椅上的皇帝时。

“阿岩。”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却象刀锋划过铁甲。

“属下在。”

阿岩早已按捺不住。他是云南猎户出身,一双虎目常年燃着火,听见枪声就兴奋。

“带火器营先登。”朱柏盯着那片死寂的滩涂,“清除守军,创建登陆点。”

“得令!”

阿岩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抄起火铳跃下小艇,“火器营!跟我上!”

数十艘轻舟破雾而出,悄无声息地滑向岸边。

雾中,几杆褪色的“大明水师”旗帜耷拉在木桩上,风吹不动。

几名守军蜷缩在掩体后,搓着手,哈着白气。

没人看见死亡正从雾里走来。

阿岩伏在船头,手指扣住扳机。

他喜欢这种感觉——敌人还在做梦,而他已经扣下了命运的开关。

“动手!”

枪声炸响!

火光撕裂晨雾。

一名守军刚抬头,眉心便绽出血花,仰面栽倒。

另一个伸手去抓长矛,胸口已中两弹,扑倒在泥水中抽搐。

其馀人惊叫四散,还未跑出十步,又被接连击倒。

血渗进沙地,迅速被潮水吞没。

“搭浮桥!”阿岩一脚踏入浅滩,泥浆溅起,吼声震耳,“后续部队压上来!快!”

士兵们抛出木板,用粗绳连接,一块接一块,向岸边延伸。

第三块木板刚固定。

突然——

“呜——呜——呜——”

凄厉号角刺破浓雾,来自左翼!

覃瑞从了望台翻身跃下,脸色煞白:“将军!有埋伏!朝廷水师主力包抄过来了!”

朱柏瞳孔骤缩。

不是慌。

是怒。

一股冰冷的愤怒,从脊椎窜上脑门。

他早知可能泄密。

但他没想到,连登陆地点都能被精准预判。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内奸不仅知道行踪。

更参与了内核决策。

沐家……你们到底吃了建文多少好处?

雾中,战舰缓缓浮现。

数十艘艨艟破浪而来,船舷两侧黑洞洞的炮口,正冷冷对准登陆船队。

桅顶蟠龙黄旗猎猎作响。

舰首漆匾四个黑字:大明水师

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朱柏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情报失败,非战之罪。

但主帅不死于战场,而死于背后一刀,才是最大耻辱。

“火炮还击!”他厉声下令,“阿岩!弃浮桥!全员撤回!覃瑞!舰队转向,往莱州突围!”

命令传下。

可已经晚了。

“轰!!!”

第一枚炮弹落下。

一艘小艇当场炸碎,木屑夹杂着残肢冲天而起。

惨叫未绝,第二轮齐射又至。

“轰!轰!轰!”

炮火如暴雨倾盆。

海面翻涌,浪柱冲天。

补给船沉没两艘,山地运营输船侧翻,百馀名将士葬身海底。

阿岩双目赤红,提铳欲返:“老子跟他们拼了!”

一名亲兵死死抱住他大腿,嘶吼:“副帅!不能去!小船扛不住炮火!将军有令——留得青山在!”

阿岩浑身颤斗,牙关咬出血痕。

他不是不怕死。

他是不甘心。

三千精锐,三日奔袭,不是为了葬身在这片无名海域!

最终,他狠狠一拳砸进泥里,怒吼:“撤!都给我撤回来!”

火器营边战边退,借雾掩护,狼狈登舰。

朝廷水师紧咬不放,炮火不断。

舰队损伤惨重。

“将军!”了望手嘶吼,“莱州方向也现敌舰!我们……被包围了!”

朱柏立于船舷,指尖掐入掌心,指甲断裂而不自知。

前有强敌,后路断绝。

三日奔袭,换来的不是奇袭得手。

而是瓮中捉鳖。

他成了那只鳖。

闭眼刹那,心冷如冰。

若死于此,非战之罪。

乃谋之失。

可就在这时——

“呜——呜——”

新的号角响起。

音律不同。

苍凉、雄浑,带着北地风沙的味道。

雾中,一支陌生舰队疾驰而来。

旌旗猎猎,上书一个狂草大字——

燕!

“是燕军?!”覃瑞瞪大双眼,“他怎会有水师至此?”

朱柏凝视良久,嘴角扯出一丝冷笑:“不是他造的船。是他抢的人。”

很快探报传来:原建文辽东水师副将李怀恩,早受燕王密诏策反。趁朝廷主力南调,率十二艘战舰西进渤海,名义“清剿海寇”,实则待机而动。

此刻见朝廷围攻朱柏,立刻现身,打出“燕”字旗号。

一艘快船靠上“破浪号”。

一名儒衫使者登舰,拱手行礼:“将军,我家王爷闻义军受困,特遣此师前来协防。若将军愿相助王爷,事后渤海归公,绝不相侵。”

朱柏听着,心中冷笑。

协防?

分明是趁火打劫。

可眼下,他别无选择。

建文舰队攻势暂缓。

三方对峙,雾海成棋局。

朱柏接过书信,目光扫过。

字字恳切,许诺事成之后,平分天下,渤海归其治。

他抬眼,神色不动:“回复燕王,多谢厚意。然此等大事,须慎思三日。三日后,自有答复。”

使者一怔。

他原以为,要么俯首称臣,要么决死相抗。

却不料此人竟敢拖?

“王爷已下令,暂撤包围,为将军留出考量之机。”使者拱手退下。

燕军果然后撤。

朝廷水师忌惮两面受敌,不敢轻进。

绝境之中,一线生机乍现。

朱柏转身,目光如刀。

“我不是要结盟。”

“我是要活命,要破局。”

覃瑞低声问:“将军真打算助燕王?”

“助他?”朱柏嗤笑,“我要的是时间。”

他摊开舆图,指尖划过海岸线。

“朝廷主力集于登莱之间,蓬莱港守备空虚。今夜,我们突袭蓬莱,夺其漕运粮仓,立根脚,断其补给线!”

阿岩眼中燃起战意:“干!就该打他个措手不及!”

“传令全军。”朱柏沉声道,“休整战损,检查火器,夜半出发。另——严密监视燕、建两军动向,谁若异动,即刻来报!”

舰阵隐于雾中。

伤者包扎,战船修补。

空气中硝烟未散,甲板血迹斑驳。

无人言语。

沉默中,是破釜沉舟的决绝。

朱棣负手立于帐外,听罢使者回报,嘴角微扬。

“道士?牛鼻子?有意思。”

他轻笑一声:“既不降建文,也不附我,想做渔翁?”

身旁,道衍和尚合十低语:“王爷,此人野心不小,断不肯久居人下。拖延三日,必是寻路突围,欲取渤海为基业,再伺机而动。”

朱棣颔首:“那就让他去。”

“让他替我牵制朝廷水师主力。等我拿下德州,腾出手来……再送他一程。”

“眼下,顺水推舟,放他一马。密切监视,一旦登陆成功,立刻来报。”

道衍轻叹:“鹬蚌相争,渔翁……未必只有一位。”

朱棣大笑:“那就要看,谁才是真正的‘天命’了。”

箭雨如蝗。

徐妙锦一身银甲染血,长剑斜指,发丝散乱,唯眼神如刃。

“放箭!”她怒喝。

三百火器营残部齐发,“砰砰”之声不绝,攀梯敌军纷纷坠亡。

可满者伯夷大军如蚁群,踩着尸堆继续冲锋。

吴绎昕灰袍染尘,在城楼间奔走,指挥百姓搬运滚木礌石。

“再搬一筐!”她声音嘶哑,却字字有力,“菜园的箩卜还能吃两天!”

百姓们不再逃散。

有人扛石,有人递水,甚至老妇也持棍守阶。

田胜兰均田,朱柏安民,吴绎昕办学。

三月教化,今日终显其力。

可就在此时——

“粮仓起火了!!”

徐妙锦猛然回首,只见西北角浓烟冲天,火舌吞没仓廪。

她心神俱裂:“不可能!守卫森严,怎会失火?!”

护卫队长铁牛匆匆来报,面色铁青:“夫人……粮仓是人为纵火。守卫被杀,尸体上有澜沧土司‘刀孟’的图腾!”

“刀孟?!”徐妙锦咬牙切齿,“好一个假降真叛!”

她立即下令:“封锁城内,缉拿刀孟!”

可太迟了。

刀孟率亲信在街巷鼓噪:“城破在即!投降可活!”

恐慌蔓延,百姓溃散,守军动摇。

敌军趁机猛攻。

云梯登城。

一名敌将跃上女墙,一刀劈向守军。

“杀!”

一名老兵扑上,与敌同坠城下。

血战升级。

火器弹药将尽。

城墙岌岌可危。

徐妙锦眼中泛起血丝。

她已飞书求援。

可田胜贵粮船未至,沐晟内乱未平……无人可来。

“难道……真要亡于此地?”

她握剑的手微微发抖。

指甲刺入掌心,疼痛让她清醒。

就在这时——

“轰隆!!!”

城外马蹄如雷,尘土蔽日。

一面西南土司大旗迎风招展。

“是……是刀兰峒首的骑兵!”守军嘶声狂喜。

刀兰一马当先,长刀挥舞,直冲敌阵:“杀!救吴先生!”

骑兵如铁流切入敌军侧翼,满者伯夷阵型大乱,攻势瓦解。

徐妙锦睁眼,泪光闪动。

吴绎昕跪地合十,低语:“祖宗保佑……他当年宽待诸土司,今日终得回报。”

但她随即起身,冷静下令:“开菜园,掘井储水!实行配给制!百姓减半,军卒优先!刀兰带来的粮草,统一分配!”

徐妙锦点头:“传令全军,与联军协同,反压出城!”

守军士气重振,血战再起。

朱柏亲率精锐,趁黑突袭。

守军疲弱,未及反应,港口已陷。

“拿下漕运仓!”阿岩狂笑,“粮草百万石!火药三千斤!我们……有家了!”

朱柏立于码头,望着熊熊燃烧的敌营,终是吐出一口浊气。

立足之地,终得。

“覃瑞,固防筑垒,速联田胜贵,加速南洋粮运。”

“是!”

“燕王使者又来了?”

“正是。催问合作之事。”

朱柏步入帅帐,冷眼相对:“回去告诉燕王,我可出兵牵制朝廷水师,但非结盟,仅是合作。”

使者一凛。

“条件有三。”朱柏竖指,“其一,渤海湾归我自治,燕王不得染指;其二,即刻交付五千石粮、两千匹战马、五百箱火药;其三,我军行动,不受节制。”

使者震惊:“这……恐难向王爷交代……”

“告诉他。”朱柏冷笑,“若他想在南下时少一分阻力,就得付出代价。否则——我不介意先与朝廷联手,送他回北平。”

使者冷汗涔涔,只得退去。

帐内,覃瑞忧道:“将军,此举恐激怒燕王。”

“激怒?”朱柏望向南方,“他若真有吞天下之志,就不会怕这点强硬。我越是强势,他越不敢轻易动手——因为他需要我,比我想象中更甚。”

他低声喃喃:“现在最怕的,不是燕王翻脸……而是南方撑不住。”

同一时刻,占城

满者伯夷卷土重来。

攻城锤猛击城门。

“砰!砰!砰!”

门栓断裂,木屑纷飞。

“用火药包!”徐妙锦嘶吼。

轰然巨响,攻城锤炸碎,敌军死伤枕借。

可缺口已开,敌兵涌入。

“守住!”徐妙锦持剑冲上,与敌肉搏。

一刀斩敌,反手被砍中左臂,鲜血喷涌。

她跟跄倒地,敌军逼近。

“妙锦!!”吴绎昕哭喊。

就在此刻——

“呜——呜——呜——”

号角长鸣,熟悉无比。

海天尽头,舰队破雾而来。

旌旗猎猎,上书“容”字!

“是将军!将军回来了!!”

守军爆发出震天欢呼。

朱柏立于旗舰船头,寒眸如霜。

“火炮齐射,目标——敌军主力!”

“轰!轰!轰!”

炮弹如陨星坠落,满者伯夷阵型崩塌,国王惊惧,下令全军撤退。

舰队靠岸。

朱柏率军登陆。

阿岩领前锋追击残敌,杀声震野。

徐妙锦被扶起,泪如雨下。

朱柏走近,轻轻握住她染血的手:“辛苦了,妙锦。”

她摇头,哽咽着扑进他怀中:“只要你回来就好。”

吴绎昕含泪而笑。

她知道,这只是暂时的安宁。

满者伯夷未灭。

燕王野心昭然。

朝廷水师仍在集结。

而朱柏,已成三方必除之患。

朱柏望向北方,眼神坚定。

“肃清南疆,稳固后方。”

“然后北上——与燕王‘合作’到底。”

可朱柏并不知道,燕王密令已下:

“待主力北返,即刻偷袭蓬莱,焚其粮仓,断其归路。”

而朱允炆亦在宫中召集群臣:

“调集水师二十万,三路并进,务必将南洋蛮子与燕逆,一并剿灭于渤海!”

天下大棋,才刚刚开局。

而朱柏,既是执子之人。

亦是他人眼中的棋子。

只要棋未终,他就有翻盘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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