占城旧王宫,已无金殿飞檐。
昔日雕梁画栋的王庭,如今只剩断柱残垣。
砖缝间杂草丛生,墙角藤蔓攀爬如蛇,仿佛这座岛屿本身也在缓慢吞噬过往的荣光。
朱柏立于议事堂中,指尖缓缓抚过案上那一枚冷硬的青铜虎符。
虎符未开,杀意已凝。
阳光自残破窗棂斜切而入,在青砖地上划出道道明暗交错的纹路,如同这南洋之地尚未厘清的命运。
硝烟的气息仍残留在空气里,那是八千荆南铁骑踏破王城时留下的烙印。
焦木未朽,血痕已干。
这里不是庆典之地,是战场边缘的一块磨刀石。
朱柏一袭素灰道袍,宽袖垂落,发髻以木簪束起,如游方道士。
唯有腰间那柄不起眼的铁剑,透露出此人绝非寻常方外之人。
在这片远离中原的热土上,他是将军。
一个掌控火器、调度商路、统合土司与外邦的幕后执棋者。
朱柏从不曾在此称王,也不曾立庙设官。
因为他知道此地非归处,只为前路铺尘。
建文帝虽罢黜苛政、宽仁治国,可也正是这份“仁政”,让天下暗流汹涌。
藩王削权,边将失势,旧部离心。
而朝廷派出的巡按御史、布政使耳目、监军太监……
无不打着“清查吏治”的旗号,实则四处安插亲信,监视一方动静。
真正的耳目,不在锦衣卫,而在“监察”之名下悄然蔓延。
建文虽废诏狱、停缇骑,可那些依附于六科给事中、十三道监察御史系统的探子,早已顺着海贸商路,潜入闽广、渗透南洋。
朱柏若露出半点皇族气息,不出三日,南京必有奏报送至御前。
所以他必须是“道人”。
一个来历模糊、言语谨慎、却能操控万斛粮船与千名火铳手的“异人”。
“人都到齐了?”
声音不高,却似刀锋刮过石面,令人脊背微寒。
堂下列着五人,皆是心腹重臣,亦是这场横跨南北棋局中的关键棋子。
徐妙锦立于左首,素裙银簪,温婉如闺阁淑女。
可那双眼,平静得近乎冷酷。
徐妙锦是朱柏的平妻,更是他在西南与南洋之间织网的内核。
沐家的情报、土司的动向、南洋航线的利益分配,皆由她一手经手。
无人知其真实身份,只道她是“将军身边那位不可替代的谋士”。
徐妙锦心中清楚:
“若这一局走偏半步,沐春便会抽身而去,土司反噬,南洋航道断绝……北征未启,先陷死局。”
徐妙锦面上不动声色,只轻轻颔首。
吴绎昕立于右首,灰袍素履的居士。
谁又能想到,她竟是湘王妃?
背负宗室之名,却甘为朱柏潜伏于此,主持教化,收拢民心。
吴绎昕心头沉重。
“以杀止乱,固然是捷径,可若血染学堂,百姓如何信我仁政?若一味宽纵,又恐豪族复起,乱势再燃……”
吴绎昕摸了摸隆起的肚子,又看了看徐妙锦的肚子。
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
“先将当地贵族抄杀一遍,立威;粮食和土地分给百姓,安民;港口利润专用于战备运输。此地不求长治,只求稳定。”
吴绎昕低声对朱柏道:
“将军,我们不必让他们爱戴,只要他们不闹事。”
“这一带,只做缓冲,不做根基。”
朱柏点头:“正是此意。”
田胜兰站于中央,青袍肃然,面容刻板如帐房先生。他是朱柏手中最锋利的后勤之刃。
粮草调度、仓储建设、赋税征收、海运编队……桩桩件件,皆需毫厘不差。
北征八千将士,一日缺粮,便是溃败之始。
田胜兰心中默算:
“每兵日耗米二升,肉半斤;战马日需草五斤、豆二斤。八千人加八千骑,月耗粮近百万斤。占城新收稻谷,尚可支撑三月,但海上潮湿,若无防潮之策,半月即霉变…”
田胜兰抬头,语气沉稳:
“将军,属下已拟定三仓布局。王城、港口、边寨各设大仓,石灰铺底,艾草驱虫,专人轮值,七日一检。”
田胜兰眼神深处仍有忧虑:
“这只是纸面推演…真到了风浪滔天的海路上,粮船一旦沉没,前线便将断炊。”
阿岩立于末位,短打劲装,臂肌虬结,腰间火铳森然。
他是山中猎户出身,更是陈友谅旧部,一刀一枪拼出来的军功。
性烈如火,最爱冲锋陷阵。
此刻听闻将任北征先锋,眼中几乎迸出光来。
“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火器营五千精锐,山地营三千死士,沿海北上,直扑山东…此战若胜,我阿岩便是开国元勋!”
阿岩按捺不住,抱拳朗声道:
“将军,火器营已整装待发,只待一声令下,便可犁庭扫穴,荡尽北寇!”
阿岩话音未落,却被覃瑞冷冷打断。
覃瑞立于阿岩身侧,书生模样,手持小册,眉宇间尽是缜密之思。他是军中参军,统御谋略、军纪、协同三务,尤擅火器与山地战法结合。
覃瑞翻着手札,声音冷静得刺骨:
“火铳五百杆,火炮二十门,弹药存量仅够两场大战。
战马八千匹,海上航行月馀,须分舱隔离,每日通风洗刷,否则疫病一起,全军复没。”
覃瑞抬眼,直视朱柏:
“行军路线已勘定:自占城港出发,沿岸北上,经琼州、雷州,借沐家暗哨补给,最终于登州登陆。全程避开元军巡检水师与驿传系统,预计三十日可达。”
覃瑞语气陡然转沉:
“风险仍在。若途中遭遇风暴,或被建文巡按御史察觉异动,上报兵部提前布防……我们便是孤军深入,有去无回。”
朱柏终于开口,声音如铁锤落砧:
“我知道你们在怕什么。”
朱柏目光如炬,扫过众人:
“怕粮断?怕疫起?怕沐家背叛?怕土司反水?怕北地强敌?”
朱柏冷笑一声:
“我怕的,是你们还在想着‘稳妥’二字。”
“这天下,从来不是靠忍让得来的。”
“建文削藩,放逐周王、囚禁代王,逼死湘王……他要的是听话的傀儡。”
“而我要的,是让所有活着的人明白,朱家的血,还没冷透。”
朱柏猛然拍案,声震屋梁:
“所以,这一仗,不是能不能赢的问题,而是必须赢!
哪怕只剩一人一马,也要杀到金陵城下!”
堂中寂静如死。
唯有窗外风声掠过,吹动帷帐。
徐妙锦呼吸微滞。她从未见过朱柏如此锋芒毕露。
以往他总是隐忍、布局、藏锋,如今却如利剑出鞘,寒光四射。
“他已经不再掩饰野心了…这意味着,决战时刻,真的来了。”
徐妙锦心中既惊且敬。
惊的是局势已逼至悬崖边缘,敬的是,他终将逆势而起,逆命而行!
吴绎昕低头合十,指尖微微颤斗。
她听见了朱柏话语中的杀意。
“杀一批立威……文化渗透为辅……若有煽动者,杀无赦……”
这哪里是教化?
分明是以血洗心!
可她不得不承认:
“若不如此,这些久居蛮荒的城邦,怎会真心归附?”
“若不震慑豪族,百姓如何敢信新政?若不快刀斩乱麻,等朝廷反应过来,大军南下,我们连立足之地都将不存!”
吴绎昕缓缓抬头,声音轻如落叶:
“明白了。”
“学堂可设双课:本地宗教经典,与汉语儒学并授。选贤任能,优待本地学子。但凡敢借神权惑众者,格杀勿论。”
吴绎昕说完,眼中有悲泯,亦有决绝。
田胜兰心头一松,最难的部分已经过去。
朱柏定了调子,他只需执行,但他不敢放松警剔。
“三座粮仓只是基础,还需设立应急预案:一旦某仓受损,另两仓可迅速支持;海运途中,至少安排三艘备用粮船随行;火器弹药必须分舱存放,以防殉爆……”
田胜兰上前一步,语气坚定:
“将军,属下愿立军令状。北征粮道不断,后勤不失,若有一日缺供,甘受军法斩首!”
阿岩听得热血沸腾。但他瞥见覃瑞依旧皱眉,心头莫名烦躁。
“你还想说什么?”他忍不住质问。
覃瑞淡淡道:
“我想说,你太急了。”
“先锋不是冲最快的那个,而是能让全军安全抵达的那个。你若一味突前,后队跟不上,补给断绝,便是胜了也是败局。”
阿岩怒目而视,却终究闭嘴。
覃瑞说得对。
“我不是一个人在打仗…身后,是八千条性命,是将军十年布局的心血。”
阿岩攥紧拳头,低声应道:
“我……听参军调度。”
朱柏看着二人,眼中闪过一丝满意。
真正的强者,不在勇猛,而在克制。
朱柏转身望向窗外,南洋海天一线,风起云涌。
“三天后出发。”
朱柏缓缓道:
“火器营全面检修,弹药清点封箱;山地营演练登岸突击;战马分舱管理,军医随船待命;粮船三重防水,陶罐密封,石灰垫底。”
朱柏顿了顿,声音低沉却如雷霆:
“这一路,不许暴露行迹,不许劫掠百姓,不许与地方官府接触。我们是幽灵,是暗流,是朝廷看不见的刀。”
“等他们察觉时……”
朱柏嘴角微扬,杀意凛然:
“刀,已经架在他们脖子上了。”
三日后,占城港。
夜色深沉,乌云蔽月。
八千将士悄然登船,火器入箱,战马静卧,旗帜卷收。
没有鼓乐,没有送行,只有海浪拍岸的低响。
徐妙锦独立码头,手中密信已发往云南府,致沐春。
信中只一句:“火器优先权已备,静候君诺。风起之时,共执棋局。”
远处,一艘旗舰缓缓离岸。
甲板之上,阿岩望着渐远的陆地,握紧火铳。
覃瑞立于舱前,默默翻开行军图。
田胜兰最后一次核对粮册,长舒一口气。
朱柏终于披上灰袍,戴上斗笠,立于船首。
海风吹动他的衣角,如同命运之翼展开。
朱柏低声自语:
“建文二年,战已启。”
“这一局,我执黑先行。”
“看谁,能活到最后。”
而身后那片刚刚被鲜血洗净的土地,不会成为新王朝的起点,只会是一座沉默的墓碑,埋葬着旧贵族的梦想,也为将来北上的大军,清出了一条无人敢扰的侧翼信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