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一,黑礁岛锡矿场
晨雾未散,冷湿的空气裹着铁锈味钻进鼻腔。
两百名矿工沉默地站在矿洞口,手中紧握新发的铁镐——容美神机坊造,刃口泛青,比本地木镐锋利三倍。
有人偷偷用指甲刮了刮镐面,火星微闪,嘴角忍不住抽动了一下。
这是活命的家伙。
洞口站着两个人。一个是容美监工李正,三十出头,脸上没什么表情,手里捧着一本油皮帐簿。
另一个是播州土司杨铿的亲弟杨武,披着狐裘,眼神却象鹰隼般扫向矿洞深处。
“昨日共采锡矿三百斤。”李正翻页,声音不高,却压得住场:“上等二百一十斤,按盟约,七成归神机坊,三成归播州。”
杨武没应声。他盯着洞内,几名容美工匠正教矿工搭木架,横梁斜撑,层层加固。
这种“木架支撑法”是从大明腹地传来的手艺,据说能让塌方少死九成的人。
他心头一震。
从前这矿每年都要埋几十具尸体,如今竟真能活着出来?
可越是如此,他越不甘。
“李监工。”杨武忽然开口,声音压得低,“咱们播州……能不能多拿点锡?自己造火器。”
话音落下,风都静了一瞬。
李正缓缓抬头,看了他一眼,象是早料到这一问。
他没答,只是抽出另一本帐簿,递过去。
“你看这个。”
杨武接过,翻开。
字迹清淅:
“容美供锡价,低于佛兰德斯两成。”
“每月优先供给播州五百斤。”
“但所造火器不得售予第三方,私藏不得超过百支。”
杨武手指微微发抖。
便宜两成?
优先供货?
还有技术支持?
这简直是天上掉银子!
可那条“禁令”象一根针,扎进眼框。
他知道是谁定的规矩。
朱柏。
那个表面温润如玉、实则步步锁喉的“经略使”。
用低价资源栓住你,再一刀剪断你的爪牙。
既让你尝甜头,又不许你长牙齿。
狠,准,稳。
杨武咬牙,喉结滚动。他想骂,可骂不出。
因为他清楚,没有容美,播州连一口铁锅都炼不出来。
片刻后,他忽然笑了,笑得有些苦:“成!就按规矩来。”
他合上帐簿,望向远处山巅,那里隐约可见几座新建的兵寨。
“有这锡矿和技术……今年,我播州火器要翻一倍。”
声音渐冷:“谁再敢踩我头上,我就让他知道,什么叫火铳说话。”
同日,蛇头岛盐场。
阳光刺破云层,洒在雪白的盐田上,像铺了一地碎银。
水西安的蹲在地上,捻起一撮盐粒,放舌尖轻轻一抿。
干净,微咸,无杂味。
他咧嘴笑了,眼角皱纹堆成沟壑。
“周盐官,”他抬头看向身旁穿着青袍的年轻人,“咱们这‘日光晒盐法’,出盐率高了三成不说,杂质还少。运到江南,能多卖一成价吧?”
周平,容美派来的盐务官,手持测盐仪,点头:“不止。高棉那边已经下了订单,指名要‘蛇头雪’。”
安的笑得更深了。
从前他们煮盐,耗柴费力,一天不过百斤。如今全靠日晒,五千斤月产轻轻松松。
更关键的是分配。
帐上写得明明白白:
三成归水西,七成入容美商栈。
商栈包运,销往滇南、高棉、占城,利润反比分销高出两成。
这不是合作,是托付。
他指着盐场边的仓库:“那两千斤什么时候运走?摩诃提婆王子等着呢。”
“明日。”周平道,“沧澜号来接。”
顿了顿,他又加了一句:“朱经略说了,若您再扩五十亩盐田,容美帮您修两条盐道——直通麓川、播州。”
安的眼睛猛地亮了。
路通,则货通;货通,则势成!
他霍然起身,拍腿大喝:“扩!给我调一百族人来!三天之内,新盐田必须见形!”
周平微笑不语。
他知道,水西这条线,彻底绑死了。
同一时刻,高处山涯。
朱柏负手而立,风吹衣袂猎猎。
他俯瞰整个盐场,目光却落在手中一张矿产图上。
红笔圈出一处:红铜岭,湄公港以东三十里,探明有铜矿。
“铜。”他低声自语,“能铸钱,能造炮。”
吴绎昕站在身后,手中算盘噼啪作响:“六港月入三千两白银。红铜岭若开,再添一千五。”
“够了。”朱柏闭眼,“留守的粮饷、神机坊的开支,全有着落。”
睁开眼时,眸光如刀。
“告诉勘探队,三日内动工。我要看到第一炉粗铜出炉。”
吴绎昕躬身:“是。”
风卷起朱柏的衣角,他望着北方。
那里是长江,是荆州,是北平。
“矿产是兵甲之基,盐是财脉,而人……才是根基。”
他轻声道:“等我北上,这片南洋,绝不能再乱一次。”
四月初二,金港岛胡椒商栈。
三十多个商户挤在堂前,手里捧着麻袋、陶罐,争先恐后地喊:
“徐小姐!我这批是头茬胡椒,颗粒饱满,您给个好价!”
“我家三年陈香,浓烈不散,值上等!”
“徐小姐,您说个公道价,绝不还口!”
徐妙锦一身素裙,发髻简洁,端坐案后。
她没说话,只拿起一粒胡椒,放鼻尖轻嗅,再用银秤称重,最后丢进嘴里嚼了两下。
“上等,三十文。”
“中等,二十五文。”
“下等,二十文。”
她抬眼,声音清冷:“现银结算,不拖不欠。比佛兰德斯高五文。”
全场骤然安静。
有人眼框红了。
佛兰德斯人收胡椒,常压价一半,还拿玻璃珠抵帐。他们曾跪着求,换来的却是嘲笑。
而今天“徐小姐!”
最老的陈老栓颤巍巍上前:“五十斤上等,我现在就卖!”
徐妙锦点头,帐房立刻记帐付款。
她又道:“另有个消息,苏鲁马益港建了‘香料烘干坊’。新鲜胡椒若来不及卖,可寄存烘干,每斤仅收一文。”
“不腐不坏,价高再售。”
人群轰然炸开。
“老天开眼啊!”陈老栓老泪纵横,“以后雨季也不怕了!我们全家,这辈子就跟容美走!”
徐妙锦依旧平静,可指尖微微颤斗。
她知道,这不是买卖,是人心。
只要她不断供,这些商户就不会倒向任何人。
包括沐晟。
同日,湄公港粮仓。
田胜贵蹲在一袋稻谷旁,抓起一把塞进嘴里,细细咀嚼。
脆,香,水分适中。
新粮。
他点点头:“思伦发,三成归麓川,七成入仓,我没意见。”
思伦发擦着汗,语气诚恳:“田大人放心,一粒陈米都没混。”
田胜贵起身,指向旁边新开的水利渠:“水工已完工,引湄公河水入田。明年旱季,也能保收成。”
“另外。”他从怀中取出一包种子,“这是江南‘占城稻’,亩产高出两成。下月送来,全岛推广。”
思伦发呼吸一滞。
粮,是命根。
从前他不敢扩军,怕养不起兵。如今有了新种、新渠、新仓……
他猛地抱拳,声音发颤:“田大人!从今往后,我麓川三千勇士,听调不听宣!”
田胜贵扶起他,轻笑:“我们不是主仆,是盟友。”
这时,徐妙锦匆匆赶来,递上一份报表。
“南洋商路每月十船往返,净利润四千两。”
“粮仓存粮三万石,够留守千人吃三年,北上军可带一万石。”
田胜贵翻完,抬头看她:“户籍呢?”
“八千户登记完毕。”徐妙锦道,“原住民五千,土司属民两千,商户一千。
‘一丁一税’,月收五百两银,抽三百丁为民壮。”
两人对视一眼,皆露出笑意。
物产有销路,粮食有储备,人口有管控。
南洋的根,扎稳了。
四月初三,苏鲁马益港户籍衙署。
长队蜿蜒如蛇。
阿旺,一个满脸风霜的老原住民,攥着刚领的竹牌,手抖得厉害。
牌上刻着户号,背面印着“容美护商团”字样。
“吴大人……”他声音哽咽,“我家娃……真能去学堂?不收钱?”
吴绎昕放下笔,温和道:“不但免费,还管午饭。教大明官话、算术、律法。将来能做帐房、管事、甚至考科举。”
阿旺膝盖一软,扑通跪下,重重磕了个头。
“多谢朱经略!多谢容美!我们……我们愿意当牛做马!”
吴绎昕扶他起来,心中却沉重。
他知道,这些人不是感激制度,而是太久没被人当人看了。
另一边,播州属民岩松正跟帐房争执。
“我家五口人,为啥只算三丁?两个儿子都成年了!”
帐房冷脸:“十六以下不算丁。你小儿子十四。且你家种了容美十亩田,‘田税折丁’,已免一人赋税。”
岩松怔住。
从前在播州,不论老幼,统统按丁征税。孩子生得多,反而活得惨。
他忽然觉得鼻子发酸,低头拱手:“是我无知……谢谢大人。”
吴绎昕远远看着,心中明悟:
真正的统治,不是压服,而是让人觉得,换了别的主子,日子只会更糟。
他转身对衙役头下令:
“流民愿定居者,给两亩田、一袋粮。安了家,就不会乱。”
又递出民壮名册:“三百人已编队,由老兵带训。月银五钱,与护商团同等待遇。”
“告诉他们,表现好,可入水师,月银翻倍。”
这是种子。
一颗颗埋进泥土里的忠诚之种。
四月初四,水师码头。
十艘战船列阵,炮口森然。
阿岩立于“荆南号”甲板,海风吹乱鬓发。
他对陈忠道:“三队巡防,黑礁岛、湄公粮道、黑砂岛。”
“尤其黑砂岛。”他声音压低,“沐晟的人在那里搞鬼,盯死他们。”
陈忠点头,指向两艘新船:“‘破浪号’已交付,每艘三门舰炮,航速快三成。我去盯黑砂。”
阿岩递出一封密令:“若发现火铳训练、军械囤积,勿动。摸清底细,回报。”
陈忠接过,眼中精光一闪。
现在不能撕破脸。
北上在即,根基未稳,一旦开战,前功尽弃。
但……
他也知道,那一天不会远。
当日午后,黑砂岛外海。
“破浪号”隐于礁石之后。
张勇举着望远镜,瞳孔骤缩。
岛上,三十多人正列队操练火铳。
指挥者是个穿商袍的黄帐房。
他手中的火铳,赫然是沐府制式!
“记下人数、装备、训练时间。”张勇低语,“回去禀报,一字不漏。”
副手疾书。
望远镜中,黄帐房笑着发银锭,岛民欢呼雀跃。
他们不知道,自己已是死棋。
容美的眼睛,早已穿透迷雾。
四月初五,经略府议事厅。
长桌之上,帐册林立。
朱柏一一翻过:
锡矿月产三百斤,可造火铳五十支、小炮十门胡椒月销两千斤。
净利可观粮仓三万石。
后勤无忧户籍八千户。
心安稳民壮三百。
可守港水师二十船。
控海权在手。
他合上最后一本,环视众人。
“南洋根基已固。”
声音不高,却如惊雷落地。
“吴绎昕、田胜贵留守。”
“徐妙锦督神机坊、掌商路。”
“阿岩率五百水师守港。”
“覃瑞带两百兵协防民壮。”
他目光如炬:“你们能不能守住这南洋?”
吴绎昕起身,手握户籍册,声音坚定:
“民心已附!沐晟暗线已被锁定,欧罗巴舰队动向亦在监控。若有异动,三日内可平!”
田胜贵踏前一步:
“粮仓钥匙在我腰间。北上一万石粮已备妥,随时可发。民壮日训两时,遇乱可撑至援军抵达!”
徐妙锦补充:
“商路有水师护航,土司皆利绑定。神机坊每月供火铳二十、炮两门,绝不延误。”
朱柏颔首。
最后,他抽出腰间长剑,剑尖直指北方苍穹。
“覃瑞!”
“末将在!”
“率三千精锐,容美水师两千,水西、播州、麓川联军一千,明日启航!”
“走澜沧江-长江线,先取荆州粮仓,再观北平战局!”
“记住!”
他的声音如雷霆炸裂:
“我们不助朱棣!不助建文!只夺地盘!收残兵!抢粮草!”
“南方基业,是我们的根。”
“北方天下,是我们的果!”
他剑锋一振,寒光映面:
“我要的,从来不是偏安一隅的土司之位。”
“是整个大明的万里江山!”
厅内死寂。
刹那后,所有人轰然跪地,齐声怒吼:
“愿随经略使,夺取天下!”
烛火摇曳,剑影如龙。
南洋的风从窗外涌入,带着胡椒与海盐的气息。
可无人察觉。
他们的热血,早已燃向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