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文元年,九月二十日。
寅时,容美港海防营。
夜露未曦,梆子三更。
海防营火光如昼,映得朱柏眉目森寒。
朱柏负手立于沙盘之前,指尖缓缓划过“海口”二字,声音低沉似铁:
“杨锐袖中藏沐斌银牌,还敢言清白?”
话音落下,殿内烛火一颤。
杨锐被两名亲卫按在阶下,脖颈青筋暴起,猛地抬头,眼中怒意翻腾:
“我与西平候有旧,便成罪证?我兄杨铿已归附朝廷,尔等竟欲斩尽杀绝?”
他声音嘶哑,唾沫飞溅,象一头困兽在做最后挣扎。
朱柏缓缓转头,眸光如刀,直刺其心:
“斩尽杀绝?你可知佛兰德斯三船环伺港外?沐斌残部屯兵马龙关,只待你一封密信,便趁乱袭我容美?”
朱柏冷笑一声,抬手遥指海面:
“你以为我看不见那艘黑帆?看不见你与沐斌勾连的蛛丝马迹?”
杨锐瞳孔骤缩,喉结滚动,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风从海口吹来,带着咸腥与杀意。
朱柏逼近一步,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钉:
“我可以饶你不死,只要你替我写一封信。”
朱柏顿了顿,唇角微扬,露出一抹冷冽笑意:
“就说你已掌控播州粮道,请沐斌立刻发兵援应。咱们…里应外合,共取容美。”
杨锐猛地抬头,眼中惊疑不定:
“你…就不怕我假意应承,反将你军情报予沐斌?”
朱柏俯视着他,眼神如深渊般幽暗:
“我要的,正是你骗他。”
朱柏一字一顿:
“他若来,便是送死;他不来,便是心虚。无论哪一条,我都赢。”
说着,朱柏手中长剑轻轻一挑,寒光掠过杨锐颈侧:
“若你不写——明日潮涨之时,你的脑袋,便会随同你那些党羽的尸首,一同沉入海底。”
杨锐浑身剧颤,冷汗浸透后背。
这他妈是红果果的宣判。
杨锐颤斗的手接过笔,墨汁滴落纸上,如血痕蜿蜒。
他写得极慢,每一笔都似在割心剜肺。
朱柏接过信,只扫一眼,便递与斥候:
“快马加鞭,直赴马龙关。务必将此信亲手交至沐斌案前。途中不得泄露半分,若有差池——提头来见。”
斥候领命,身影隐入夜色。
朱柏转身,目光落在李老三身上。
这位老匠人正盯着海口方向,眉头紧锁。
“今夜辛苦你与老王,赶制二十支铁木箭杆。明日清晨,我要让佛兰德斯人知道……”
李老三声音陡然拔高:
“容美的箭,能穿甲、破帆、断桅!”
李老三抱拳低头,嗓音沙哑:
“是!经略使放心,火炮也已校准,随时可发!”
但他眼角馀光仍死死盯着海面,那片浓雾之中,隐约可见一线黑烟,正缓缓逼近。
寅末,海防图前。
陈忠跟跄步入,衣袍湿透,发梢滴水。
他刚率“荆南号”归港,便被召至此地。
朱柏迎上前,语气急而不乱:
“佛兰德斯三船,现匿于十里外珊瑚礁,与拉登残部汇合。他们不敢白日犯境,必选今夜突袭粮仓。”
陈忠抹去脸上海水,双目炯炯:
“末将早有防备。返航时特令一艘空载补给船先行,舱中仅置劣质香料,并暗藏硫磺。彼若劫船,一点即燃,可为烽火示警!”
朱柏颔首,眼中闪过赞许。随即转身下令:
“覃瑞听令!率二百精兵,埋伏粮仓林间。敌近则射帆,断其登岸之路!”
“徐小姐,速传令商户迁货入内,组织民壮转运粮草,天明前务必清空粮仓!”
“居士,即刻清点火器,神机坊所有新铸火炮推至海岸,炮口对准海口——敢闯者,轰为齑粉!”
诸将齐声领命,脚步纷沓而去。
陈忠却未动,低声问道:
“将军,若沐斌果真派兵来援,我军腹背受敌,该如何应对?”
朱柏转身,眸中寒光乍现:“他若来,正合我意。”
朱柏缓缓踱步,语气愈发阴沉:
“借佛兰德斯之手耗其兵力,再以‘私通外夷’之罪呈报朝廷。沐英之后,亦难逃律法诛心!届时……云南之地,岂非唾手可得?”
陈忠心头一震,壑然醒悟。
此人步步为营,早已布下天罗地网!
一石二鸟,借刀杀人!
陈忠不禁低声道:
“将军此举,是要借海浪洗刀,以风云定局啊……”
卯初,天边微白。
粮仓清空,炮位列阵。
覃瑞伏于林中,弩箭上弦。
神机坊火炮黑口森然,对准海口。
民壮执锄持镰,守于石阶之上,虽面带惧色,却无一人退却。
李老三蹲在火炮旁,掌心紧攥一把短刀,刃口尚带血痕。
他仰头望海,心中默祷:“荆南号回来了…豆蔻油…一定要赶上…狗子不能死…”
忽然,了望塔上一声厉喝:
“敌船动了!三艘黑帆,正朝港口驶来!”
朱柏拔剑出鞘,寒光映朝阳。他立于高台,剑锋直指海口,声若雷霆:
“备战——!!”
刹那间,万籁俱寂。
下一瞬。
“放箭——!”
弩雨倾泻,箭矢如蝗,尽数钉入敌船风帆!
“开炮——!”
炮声震天,火光撕裂晨雾,炮弹砸入海面,激起巨浪滔天!
佛兰德斯人措手不及,船队大乱。
有欲掉头逃遁者,被“荆南号”一炮轰碎船尾,海水倒灌,倾刻倾复;
有妄图强行登陆者,遭覃瑞伏兵万箭齐发,甲板之上尸横遍野。
陈忠立于“荆南号”舰首,长枪一挥:
“全舰突击!不留活口!”
水师战船如狼群扑食,分割包围。
拉登残部小艇四散奔逃,终被一一截杀,血染碧波。
一个时辰后,海面归于寂静。
残骸浮沉,血水弥漫,腥气冲天。
最后一艘敌船沉没之际,岸上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欢呼:
“胜了!容美胜了!”
李老三瘫坐于地,手中短刀落地。他望着海面,泪水无声滑落。
只见“荆南号”水手正合力抬下一箱,木板上赫然贴着三个字……
豆蔻油
李老三嘴唇颤斗,喃喃低语:
“狗子……有救了……”
朱柏立于岸边,面色平静,却无半分喜色。
此役虽胜,然隐患未除。
沐斌仍在马龙关虎视眈眈,朝廷对西南土司态度暧昧不明。
真正的博弈,才刚刚开始。
朱柏转身下令:“陈忠,遣快船赴苏鲁马益港,告阿迪:佛兰德斯已灭,令其严守港口,勿使残党再入。”
“覃瑞,押杨锐回播州,交其兄杨铿处置。传我口谕:若再纵弟通敌,休怪我朱柏翻脸无情!”
“徐小姐,整饬战报,速报朝廷。言我水师大破佛兰德斯,斩获无数。另附一句——”
他目光微凝,补充道:
“沐斌私联外夷,形迹可疑,恐危社稷。”
众人领命而去。
朱柏独伫海岸,凝望远方。
残阳熔金,洒落海面,仿佛铺就一条通往南洋的黄金之路。
朱柏低声自语:
“以海养陆……这才第一步。”
九月二十一日,辰时。
播州土司府。
杨铿端坐堂上,手中供词抖如秋叶。他读完最后一行,闭目良久,终是一掌拍案:
“孽障!你可知若非朱柏早有防备,今日播州已沦为外夷奴役之所?!”
杨锐跪伏于地,涕泪横流:
“兄长!我是被沐斌蛊惑!他说只要助他取容美,便可重掌西南商路,我一时昏聩……”
“够了!”
杨铿怒吼,声震屋瓦:“你眼里只有权势,可曾想过百姓生死?!”
杨铿缓缓起身,声音冷如寒霜:
“念你我骨肉之情,我不取你性命。但从今日起——逐出播州,永不许归!若再踏入一步……”
他抽出佩刀,重重插入案中:
“我亲斩之!”
杨福立于侧,轻叹道:“土司此举,既全了仁义,又向容美示诚。善哉。”
杨铿不语,提笔疾书,落款后递出:“以此函致朱柏:播州愿岁纳一成粮税,遣工匠五十人赴容美学炮造舰。惟求经略使庇护一方,共图太平。”
九月二十二日,午时。
云南沐府。
沐晟端坐书房,手中杨锐密信已被揉作一团。他目光如炬,冷冷看向跪地的沐斌:
“你可知佛兰德斯三船皆沉?拉登授首?容美早设埋伏,只等你来送死!”
沐斌浑身战栗,叩首如捣蒜:
“父亲!孩儿愚钝,误信奸人,罪该万死!求您开恩!”
沐晟长叹一声,眼中尽是痛惜与怒意:
“你贪功冒进,险些葬送沐家百年基业!若真出兵,岂非坐实‘勾结外夷’之罪?陛下纵念先祖之功,也难赦此逆举!”
沐晟起身踱步,终下决断:
“传令马龙关,全军撤回云南。今后不得与播州往来。另备厚礼送往容美——云锦五十匹,普洱百斤,翡翠十枚。附书一封:此前误会,愿修和睦。”
沐斌退下。
沐晟独立窗前,凝视南方,喃喃道:
“容美牛鼻子…年纪轻轻,竟能布此大局。此子不可力敌,唯有缓图。”
九月二十三日,辰时。
容美经略府。
朱柏展开礼单,嘴角微扬。
徐妙锦笑道:
“沐晟服软了。他知道,再斗下去,只会被您一步步逼入死地。”
朱柏摇头:
“他怕的不是我,是朝廷。一旦我把证据递上去,哪怕他是黔宁王之后,也难逃削爵抄家。”
朱柏放下礼单,神色渐沉:
“但眼下,尚需借他之铜矿、盐井支撑‘以海养陆’之策。暂且留他一命,待我羽翼丰满,再徐徐图之。”
徐妙锦呈上本月贸易帐册:
“苏鲁马益港贸易额翻倍,播州粮运盈利可观,水西盐销畅通。若维持此势,半年内粮饷可增一倍。”
朱柏展卷细览,眼中终现一丝暖意。
忽又听徐妙锦轻声道:
“李老三家犬病,已用豆蔻油施治,今晨已有起色。老李昨日亲自来谢,誓死效忠。”
朱柏微笑:“百姓安康,方是我治政根本。民心所向,才是真正的铁壁铜墙。”
他起身推窗,晨光洒落庭院。
田间农夫插秧,坊中工匠锻铁,港口舟揖穿梭,孩童嬉戏街巷。
一幅太平画卷,正在眼前徐徐铺展。
朱柏目光坚定,低声道:
“妙锦,准备启程。下月初,我亲赴苏鲁马益,与阿迪签定正式通商盟约。”
“另传令神机坊:加快造炮造船进度。我要建一支南洋无敌舰队——”
朱柏望向浩瀚大海,声音如钟:
“让‘容美’二字,响彻七洲洋!”
窗外旭日东升,光辉照耀“经略府”匾额。
“容美”二字,金光璀灿,如昭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