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文元年,九月初七。
酉时三刻,娄山关城楼。
暮色如铁,压着娄山关的残垣断壁。
风从乌江峡谷卷上来,带着湿冷的腥气,吹得旌旗猎猎作响,也吹得人心发寒。
族老杨福倚在女墙边,手指抠着青砖缝里的苔藓,浑浊的眼望着关外那片黑沉沉的营帐。
他轻轻叹了口气,声音低得几乎被风吹散:“那是容美的‘一窝蜂’……三十支火箭齐发,声如惊雷。朱柏这是示威,不是攻城。”
话音落下,他自己都苦笑了一声。
示威?
可谁不怕这等天罚般的利器?
他在施南见过一次,那一战,三百蛮兵被烧成了焦炭,连骨头都没剩下
杨铿之弟杨锐站在城垛之下,手握腰间佩刀,指节泛白。
杨锐额角沁汗,喉结上下滚动,象一头被困在笼中的野兽。
“叔父!”
杨锐猛地抬头,声音绷得极紧:“我们还有两百精锐!娄山关地势险要,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容美若敢强攻,必血流成河!”
杨锐说这话时,眼睛却不由自主地瞟向北方。
马龙关方向。
那里本该有沐斌的援军,可至今不见半点烟尘。
杨锐咬牙,心底翻腾着一股怒火与不安。
沐斌答应过他,只要他扣住杨铿,封锁乌江渡口,云南大军三日内必至!
可如今已是第五日……
杨锐忽然意识到一件事:他可能从一开始就被当作了弃子。
杨铿立于城楼最高处,披风猎猎,却不言语。
杨铿看着远方容美军营中那数十架漆黑的“一窝蜂”炮架,如同蛰伏的猛兽,只待一声令下便可撕裂天地。
杨锐显然在骗他,也在骗他自己。
沐斌不会来。
云南距此千里,山路崎岖,粮草难继。
更何况沐氏素来狡诈,只是朝廷的一条狗,岂会为了一个叛逆的杨锐,与如日中天的容美正面相抗?
杨铿缓缓闭眼,心头涌上一阵悲凉。
他曾信誓旦旦要重振播州,要摆脱容美钳制,要做西南真正的主人。
可如今呢?
族人离心,将士溃胆,兄弟背信,外援无望。
杨铿睁开眼,目光落在杨锐身上,心中竟生出一丝怜悯。
这少年,不过是被人挑唆的棋子罢了。
真正执棋者,早已退居幕后,静观其变。
忽然,一声尖锐的“嗡”响划破长空!
紧接着,大地震颤!
三百支裹着火油的箭矢自容美军阵腾空而起,拖着赤红尾焰,如群鹰扑食,直扑娄山关!
火光照亮了整座山谷,连天边残云都被染成血色。
几支火箭擦着城墙飞过,钉入后方土坡,箭杆兀自震颤,发出呜咽般的嗡鸣。
守军顿时大乱!
有人丢下弓弩转身狂奔,有人跪地痛哭高呼饶命,更有甚者翻越城墙跳下陡坡,只为逃出生天。
士气,在这一刻彻底崩塌。
杨铿双腿一软,几乎跌倒。
若非杨福及时搀扶,他已坠下城楼。
杨铿望着那仍在喷吐烈焰的“一窝蜂”,胸口如遭重锤。
这哪是什么狗屁的战争,这他妈就是天罚。
人力如何抗衡这等神兵?
杨铿喃喃道:“够了……降吧。”声音轻如落叶,却似斩断了最后一根丝线。
“叔父!!”
杨锐猛然扑上前,一把抓住杨铿的衣袖,眼中布满血丝:“不能降!绝不能降!沐斌说了,只要守住三天,他就派骑兵突袭容美侧翼!再撑一日!只需一日!”
杨锐吼得声嘶力竭,仿佛要用声音唤醒所有人的勇气。
可回应他的,只有风声,和远处仍在燃烧的惨叫。
杨铿终于转头看他,眼神冰冷如霜。
“机会?”他冷笑,抬手指向城外:“你看看那‘一窝蜂’,一击便破千军!你再看看这些士兵,他们还敢战吗?你再看看马龙关,沐斌的人在哪?!”
杨铿一字一顿,如刀割肉:“杨锐,你醒醒!你已被沐斌利用!你已被全族唾弃!你还想拿整个播州,为你一人之野心陪葬吗?!”
话音未落,城门轰然洞开!
杨福之孙杨安率十馀族老,手持白旗,步履跟跄地走出城门。
他们老泪纵横,高呼:“愿归顺容美!愿奉朱柏为主!只求保全百姓性命!”
这一幕,宛如利刃刺入杨锐心脏。
杨福拔刀欲追,怒吼未出口,两名亲兵模样的士兵突然从身后扑上,将他狠狠按倒在地!
铁链缠身,嘴被粗布塞住,只馀下呜咽般的挣扎。
杨福瞪大双眼,终于看清二人面容,竟是杨铿旧部,曾随他征战施南的老卒!
原来连亲兵都已倒戈!
“绑了。”杨铿闭目,声音枯槁如深井:“送去朱柏帐前,任其处置。”
那一刻,他不再是土司,只是一个筋疲力尽的父亲,一个被亲情背叛的兄长。
与此同时,马龙关城楼。
沐斌负手立于箭垛之上,面如寒铁。他遥望娄山关方向升起的白旗,指尖深深掐入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滴落,他却浑然不觉。
“又败了……”沐斌低声自语,声音里混杂着愤怒、羞辱与不甘。
副将悄然走近,低声道:“侯爷,杨锐尚在容美手中。此人知晓我军布防、粮道、密约……若落入容美之手,恐泄我云南虚实。是否设法营救?”
沐斌沉默良久,忽然冷笑:“救他?”
沐斌眸光一闪,阴鸷如蛇:“他活着,才是祸根。不如死在朱柏手里。”
副将一怔。
沐斌立即续道:“杨锐乃播州叛逆,若被容美处决,必激起播州旧族怨恨。届时民心不稳,便是我再入播州之机。此谓借刀杀人。”
沐斌缓缓抬头,望向南方天际:“朱柏今日赢了战场,明日未必能赢人心。”
片刻后,容美使者策马而来,捧锦盒登关。
“奉经略使之命,赠沐将军南洋胡椒五十斤,聊表谢意,酬君牵制叛军之功。”
沐斌瞥了一眼,眉头微皱。
区区五十斤胡椒?
打发乞丐么!
正欲拂袖而去,使者又道:“另,将军愿为沐家引荐苏鲁马益港阿迪王子。若能缔约通商,南洋香料、铁料皆可低价供给,十年内免缴三成关税。”
沐斌瞳孔骤缩。
南洋之利,十倍于滇铜!
若得此路,云南财力将暴涨,何愁不得抗衡黔国公?
沐斌脸上怒意倾刻化作笑意,亲手接过锦盒,朗声道:“代我谢过将军厚意!日后若有驱驰,沐家万死不辞!”
待使者离去,他凝视远方,眼中野心翻涌。
今日退兵,非为怯战,而是另谋大局。
九月十九日,未时,容美港。
夕阳熔金,海面如燃。
李老三蹲在了望塔下,手中砺石来回打磨一支箭杆。
他动作机械,眼神却始终盯着海平线,“荆南号”已逾期六个时辰。
狗子还在咳血,豆蔻油快没了。
若是今晚得不到新药,那孩子怕是熬不过子时。
“李师傅!”
年轻工匠气喘吁吁奔来:“老王让您去看箭杆,明日神机营演习要用。”
李老三接过箭杆,指尖摩挲着上面“容美”二字。
那是他昨夜忍着手伤刻下的,每一道都象在剜心。
李老三走向神机坊,途中频频回首。
远处海面,几缕黑烟袅袅升起,似幻似真。
他心头一紧:莫非佛兰德斯船回来了?
神机坊内,炉火熊熊。
老王赤膊挥锤,南洋精铁在他手中变形、延展,火星四溅。
见李老三进来,老王放下铁锤,灌了一口凉茶:“箭杆泡过三遍热水,纹理顺直,明日试射必准。”
李老三点头,却压低声音:“老王……‘荆南号’还没回来。你说,会不会……”
老王脸色一沉。他知道那艘船意味着什么,水师仅存的两艘主力舰之一,造价抵得上播州全年赋税。
“陈头领是什么人?”
老王冷声道:“闽海追倭,千里奔袭,佛兰德斯人算什么东西?”
老王说完,手却紧紧攥住了锤柄。
他比谁都清楚:
这一仗,输不起。
一旦失舰,明年开春海盗必犯沿海,渔民生计尽毁,容美税收也将锐减。
忽闻急报:“报!!李师傅!经略使召您速赴码头!杨锐已押至,需您查验其袖中‘沐’字银牌!”
李老三心头一凛,拔腿就跑。
码头上。
朱柏立于石墩,手中银牌映着晚霞:“沐”字清淅可见。
朱柏将银牌递出:“李师傅,你精通金银成色,可识得此物来历?”
李老三接过,指甲轻刮边缘,触感柔韧,银光内敛。
再细看背面,微雕“沐府”二字,字体古拙,确系沐氏宗亲专用制式。
李老三沉声道:“回将军,此牌出自沐府无疑。含银七成以上,为洪武年间旧制,专赐云南勋贵。”
朱柏闻言,嘴角微扬,眼中却无半分笑意。
证据确凿。
沐斌勾结播州叛逆,图谋西南,已是铁证如山。
但朱柏不便声张,只淡淡道:“带下去,严加看管。此事,暂不张扬。”
夜风渐起,涛声阵阵。
李老三伫立码头,望着漆黑的大海,心中默念:
“狗子,再等等……爹一定会把药带回来……”
容美中枢。
朱柏已提笔写下密令:
“调‘海蛟’舰北巡赤水河,护送神机匠团赴播州,授火器之术,扶杨铿新政。”
朱柏搁笔,仰望星空,低语:
“西南之局,不在杀戮,而在人心。今日授人以鱼,明日方可共御外侮。”
烽火暂熄,一场关于忠诚、背叛与重生的棋局,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