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六日,巳时。
容美经略府,议事厅。
天光微明,秋阳斜照,却照不进这间雕梁画栋却死寂如墓的厅堂。
杨铿双膝跪地,手中毛笔重若千钧。
墨汁滴落宣纸,如血渗入白绢,《播州归顺书》五个大字赫然在目。
他指尖发颤,笔锋歪斜,一笔一划皆似剜心刻骨。
“臣……杨铿……伏首归顺……”
最后一个“顺”字尚未写完,一滴泪砸在纸上,墨迹瞬间晕染开来,象极了当年他父亲战死沙场时,溅在族谱上的那一抹猩红。
朱柏端坐主位,目光沉静,眸底却无半分胜利者的得意。
杨铿这一跪,并非真心臣服,而是被逼至绝境后的苟延残喘。
若非杨铿执意联沐抗容,妄图借沐成之力独霸黔北;若非他封锁粮道、截杀商队,逼得荆南百姓易子而食……
今日,何至于此?
“杨铿。”
朱柏开口,声如寒潭落石。
“自今日起,播州归附容美,尔仍为土司,统辖本族。”
杨铿猛地抬头,眼中燃起一丝微弱希望。
朱柏继续道:“其一,播州保留世袭之权,杨氏族长之位不变。”
“再者,荆南海贸所得利润,拨一成予播州。”
“这其三,容美将助尔打通南洋粮道,从此尔等之粮,可直售诸番邦土司,不必仰江南鼻息。”
三道恩旨,条条切中要害。
既保其权,又赐其利,更解其困。
厅中众人无不暗叹:此乃帝王之术,怀柔远胜刀兵。
朱柏话音陡转,冷若霜刃:
“然!若尔敢私结外盟,勾连沐党,或引佛兰德斯夷寇入境…”
他缓缓起身,甲胄轻响,目光如炬。
“本帅亲率神机营踏平播州,鸡犬不留。”
空气骤凝。
杨铿浑身一颤,额头重重磕下:“将军圣明!卑职万死不敢有贰心!”
砰!砰!砰!
三记响头落地,额角已渗出血丝。
杨福立于侧殿,目睹此景,老泪纵横。
他是杨铿叔父,一生辅佐三代土司,眼见家族因野心几近复灭,如今终得一线生机,如何不悲喜交加?
杨福趋步上前,长揖及地:“朱将军宽仁,实乃播州百姓之福!老朽代全族叩谢大恩!”
朱柏抬手虚扶,神色稍缓。
“带杨铿下去歇息。”
他淡淡下令。
两名亲卫上前,架起瘫软如泥的杨铿,退出厅外。
茶盏刚端至唇边,徐妙锦匆匆入内,身后跟着一名水西使者。
那人身披靛蓝麻衣,手持锦盒,神情恭谨却不卑不亢。
“将军在上。”
使者躬身,“水西土司安的遣小人献井盐百担清单,请将军过目。”
朱柏接过锦盒,打开一看——白纸黑字,明细清淅,连运输路线都列得明明白白。
他轻笑一声:“安的这是要与我共分天下利啊。”
随即朗声道:“回去告诉你们土司:荆南感激厚意。苏鲁马益港盐路三成之利归水西,暹罗香料优先供给,十年不变。”
使者拱手称谢,退去。
徐妙锦待其身影消失于廊角,才低声笑道:“安的彻底倒戈了。有了水西的盐,播州的粮,我们的‘以海养陆’大计,成了。”
朱柏抚案而笑,眉宇间终现轻松。
西南格局,自此定矣。
可他未曾察觉,杨铿被拖出大厅之际,那双浑浊的眼中,竟闪过一丝不甘与怨毒。
更未留意,角落阴影之中,一人袖中紧握一枚银牌。
正面“沐”字阴刻,背面“镇滇安南”四字斑驳。
那是沐成亲手所赠。
而那人,正是杨铿之弟,杨锐。
此刻,他嘴角微扬,唇缝间溢出几不可闻的冷笑:
“兄长懦弱,葬送祖业;今日,该由我重振杨家雄风。”
九月十七日,酉时。
暴雨倾盆,经略府内外如堕深渊。
雨水如瀑,冲刷着青石阶前的血痕。
那是昨日斩杀叛谍所留。
朱柏独坐案前,翻阅帐册,脸上尚有笑意。
自播州归附、水西结盟以来,荆南商路畅通,月入白银逾十万两,粮仓充盈,神机坊火炮进度亦提前半月。
正当他提笔批注“速造舰炮三十门”之时…
“报!!!”
一声嘶吼撕破雨幕。
一名斥候破门而入,浑身湿透,铠甲染血,手中急报已被雨水浸得模糊。
“陈忠水师返航途中,遭佛兰德斯夷船夜袭!后卫战船沉没,二十勇士殉国,所载苏鲁马益香料尽数被劫!”
“哐当!”
朱柏手中狼毫坠地,墨汁泼洒帐册,宛如一幅泼墨山水,却映出心头惊涛。
他一把抓过急报,逐字细读,越看越是心寒。
三艘红毛夷舰,乘夜突袭,炮火精准,显系蓄谋已久!
而那艘被劫之船,正是装载首批“反向贸易”货物的旗舰。
这批香料本欲换回南洋稻种,救济黔东饥民!
“红毛鬼…竟敢犯我海疆!”
朱柏猛然拍案,震得茶盏翻倒,瓷片四溅。
徐妙锦闻讯奔来,面色惨白。
“若夷人再袭港口,‘荆南号’尚在舾装,新造战舰未成列,如何抵御?神机坊火炮未齐,我们等于赤身迎敌!”
吴绎昕随之闯入,手中算盘哗啦作响,声音发抖:
“一艘战船值五千两,抚恤两千,香料三千…此役损失一万两白银!若是再来两次,财政必崩!”
朱柏闭目深吸,强行压下怒火。
他知道,这是偶然袭击,而是信号。
佛兰德斯人在试探容美的底线,也在回应他切断其在南洋走私链的举动。
但这还不是最致命的。
“报——!!!”
又是一声凄厉呼喊。
另一名斥候跟跄撞入,左臂贯穿一箭,鲜血淋漓。
“播州生变!杨锐勾结沐成残部,软禁杨铿!并放出话来,‘替兄悔悟’,誓与佛兰德斯、沐家联手,共伐容美!”
“轰!”
仿佛一道惊雷劈落厅中。
朱柏霍然起身,瞳孔骤缩。
陆海双线告急!
播州若乱,则陆路商道中断,荆南经济命脉将断;
佛兰德斯若再犯,则海贸尽毁,南洋布局全盘崩溃!
更可怕的是,杨锐此举,分明是沐成早已埋下的棋子!
“狗贼!老子现在就提兵五百,杀进播州,屠尽叛逆!”
覃瑞怒拔火刀,须发皆张。
朱柏却厉喝一声:“住手!”
声若雷霆,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而落。
“此时分兵,等于自取灭亡!陆上海上,皆不可失!”
他目光扫视众人,冷静如冰:
“听令!覃瑞率三百精兵赴播州,不得强攻,只许安抚族老、连络民心,阻止内乱蔓延。传话杨福:若能稳住局面,我保他为播州辅政长老!”
“陈忠水师即刻返港,布防海岸,昼夜巡哨,防夷舰再犯!”
“徐妙锦速往神机坊,督工老王,优先铸造舰载炮,务必在七日内交付十门重型佛郎机炮!”
“吴绎昕调集各州县粮兵五千,随时待命,一旦有变,立即驰援!”
四道军令,环环相扣,滴水不漏。
众人领命而去,脚步纷杂,消失在风雨之中。
朱柏独自伫立窗前,望着漫天暴雨。
这一战,不只是为了权力,更是为了信念。
他曾对百姓许诺:要让西南不再饥馑,不再任人宰割。也曾对将士立誓:要让容美之旗,飘扬于南海之滨。而现在,敌人联手而来,正是试炼之时。
“佛兰德斯人……杨锐……沐成……”
朱柏低声呢喃,眼中寒芒乍现。
“你们选错了对手。”
“我容美,奉陪到底。”
九月十八日,辰时。
晨雾弥漫,经略府议事厅。
覃瑞攥着兵符,额汗涔涔。
“将军!杨锐已在乌江渡设卡,断我粮道!施南土司更派人传话,若三日内不解播州之乱,便断我通往江南之路!”
施南与播州世代联姻,此番表态,实为最后通谍。
“不能再等了!”覃瑞几乎咆哮。
“百姓无粮,必生暴乱!我愿率五百兵强攻乌江渡,哪怕战死,也要撕开一条生路!”
朱柏沉默良久,指尖轻叩案角。
突地,他双眼一睁,似有灵光闪现。
“等等……我想起来了。”
“‘荆南号’备用舱中,尚存二十根南洋铁木!质地坚逾精钢,正可制‘一窝蜂’箭杆!”
“一窝蜂”,神机坊秘造火箭筒也。虽无火炮之威,然齐射之声若雷霆炸裂,十里可闻,专用于震慑敌胆。
李老三闻言精神一振:“对!铁木无需回收,只需射出造势!十具齐发,声震山谷,足令叛军肝胆俱裂!”
朱柏当即下令:
“覃瑞,率四百兵携十具‘一窝蜂’,即赴娄山关前开阔地,明日辰时起,举行‘军演’!”
“不许接敌,只许造势!放鞭炮、擂战鼓、竖旌旗,务必要让杨锐以为我大军压境,即将总攻!”
“徐妙锦,修书一封,快马送云南沐晟:言容美正清剿叛贼,恐其窜入滇境,请沐公于马龙关驻军协防!”
“居士,亲赴施南,传我口谕:若不断粮道,南洋香料三成分润;若敢封锁,我即令水师封港,使其香料颗粒难出!”
“李老三,速赴神机坊,命老王率匠人连夜赶工,以铁木制箭杆三百支,每支刻‘容美’二字!我要让杨氏兄弟亲眼看到,—我们的火器,已抵其卧榻之侧!”
九月十八日,午时。容美工匠坊。
炉火熊熊,铁锤叮当,火星如萤飞舞。
李老三蜷坐角落,掌心旧伤迸裂,鲜血混着木屑,染红刨刀。
小栓急奔而来:“师父!铁木太硬,刨子卷刃,还剩五十根未完工,明日恐难交付!”
李老三抬头,汗水顺颊而下。他掏出半块冷红薯,塞给小栓:“泡热水半小时,铁木遇热则软。”
又低声道:“这箭杆,不是杀人用的……是你弟弟活命的指望。豆蔻油若断,他咳血不止……你还记得吗?”
小栓怔住,低头咬了一口红薯,甜味入喉,眼框忽热。他转身奔向热水缸,步伐坚定。
徐妙锦提食盒而至,麦饼温热,姜汤滚烫。她环顾众匠,柔声道:“诸位辛苦,将军特命我送来饭食,趁热吃罢。”
众人围拢,狼吞虎咽。
徐妙锦走近李老三,轻语:“杨锐以百姓为人质,关押娄山关内……若‘一窝蜂’用铁箭头,恐伤无辜。可否改为木尖?”
李老三一愣,随即肃然点头:“你说得对。我们护的是百姓,不是杀人魔王。”
李老三起身大喝:“所有人听令!‘一窝蜂’箭头,全部换为木尖!我们要的是震慑,不是杀戮!”
工匠齐声应诺,声震屋瓦。
九月十八日,未时。
云南马龙关。
沐成立于城楼,手中银牌摩挲生光。
副将低声问:“真要出兵助容美牵制叛军?此前助杨锐夺权,如今又帮朱柏……岂非两面树敌?”
沐成冷笑:“助?我何时说过要助?”
“国公只给三日粮草,三日后无论胜负,皆撤军回滇。”
沐成望向东北,眼中精光闪铄:
“若容美胜,我便可‘收编残部’为名,介入播州,分一杯羹;”
“若杨锐胜,我则上报朝廷,言‘容美无能,沐家出兵勤王,惜粮尽而退’——忠君之名,唾手可得。”
副将恍然,钦佩不已。
忽有斥候来报:“水西使者求见。”
片刻后,那使者递上书信,言苗乱复起,水西无力干预,请沐将军慎守边境。
沐成阅毕,冷笑掷信于地:
“安的这只老狐,竟敢试探于我?待我掌控播州,第一个拿你开刀!”
九月十九日,辰时。播州娄山关。
寒风凛冽,吹动残破旌旗。
杨铿被押至城头,双手反缚,衣衫褴缕。
远处旷野,黑云压境。
容美军阵森然列开,十具“一窝蜂”巍然耸立,箭杆林立,每支皆刻“容美”二字,在朝阳下熠熠生辉,如千军万马奔腾而来。
“那……那是什么?”杨铿声音发抖。
身旁士卒颤声道:“听说一发便是三十支箭,声如雷鸣,百步之内,人马皆溃……”
杨铿双腿一软,几乎跪倒。
他终于明白,容美从未打算屠城。
容美只是要用这支还未发射的“雷霆”,告诉他:
真正的力量,不在阴谋诡计,而在民心所向、国器所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