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安国公府的朱漆大门紧闭,门楣上的金匾蒙了一层薄灰,连檐角铜铃也沉默着,仿佛整个府邸被抽去了生气。
宫中圣旨才下三日,“闭门思过,暂停朝贺”八字压得满府上下不敢高声言语。
可内院深处,一声脆响划破沉寂——翡翠镯子摔在青砖上,碎成几段。
苏婉儿立在房中,脸色煞白,指尖还在微微发抖。
“全是因为她!”她咬牙切齿,眼底烧着怒火,“若不是那个庶女搅局,亲王案怎会牵连咱们府?我的婚事又怎会被搁下?她不过是个没人要的贱婢,如今倒爬到我头上来了!”
一旁国公夫人端坐主位,指尖捻着佛珠,面上平静无波,只淡淡道:“忍着些。眼下风头正紧,不宜动作。”
话是这么说,可待丫鬟退下后,她眼神一沉,低声唤来心腹嬷嬷:“把东西送去别院,务必亲手交到周显章手里。”那嬷嬷点头,袖中滑入一枚蜡丸,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回廊尽头。
这一幕,恰被躲在假山后的柳姨娘看得真切。
她手心冒汗,脚底发软,却死死咬住嘴唇没出声。
直到人影远去,她才跌跌撞撞摸黑翻出院墙,一路奔至城南一处僻静巷口,在接头暗号响起后,将藏于发髻中的蜡丸交了出去。
王府书房烛光微晃,苏锦黎拆开蜡丸,取出半页烧焦的信笺。
字迹残缺,但几个关键词赫然刺目:“……毒杀苏氏……夫人授意……太医院……迷苓草”。
她盯着那行字许久,指尖轻轻抚过纸面焦痕,像在触摸一段早已凝固的血泪。
母亲临终前咳血不止、声音嘶哑、连呼吸都带着空洞回响的模样,一瞬间涌上心头。
那时大夫只说“肺损难愈”,却无人敢查因由。
她没有立刻动怒,也没有召人质问。
反而召来李仲文,声音冷静得近乎冷酷:“调我母族旧档,再查安国公府近十年采买记录,重点是每年七月入库的‘安神香’。”
两日后,卷宗呈上。
果然,自她母亲病重起,府中每岁七月必购大批“清心安神香”,供应商为城西一家不起眼的香铺,而账册角落标注的一味辅料——迷苓草,让她瞳孔骤缩。
此药本属禁用,微量可宁神,长期焚燃则伤肺损嗓,症状与母亲之疾完全吻合。
更巧的是,该香铺三年前已关门,掌柜不知所踪。
证据封存,她换上素净衣裙,翌日清晨便独自回府。
正厅之中,安国公正翻阅公文,见她进来略感意外:“你来做什么?如今府外风波未平,你还添乱不成?”
苏锦黎未跪,只躬身一礼,双手奉上一封信笺:“女儿今日前来,并非为争权夺利。只求父亲允我彻查一桩陈年旧事——关于我生母之死。”
众人哗然。
国公眉头紧锁:“胡闹!你母亲病逝多年,何来旧事可查?”
她不答,从怀中取出一只褪色绣囊,布面斑驳,针脚细密,依稀可见并蒂莲纹。
打开后,几缕枯黄发丝与半片焦黑药渣静静躺在其中。
“这是我母亲临终前亲手所留。”她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顾春和医正曾在先皇后身边侍疾,精通古方毒理。若父亲不信,可请他当场查验。”
安国公迟疑片刻,终命人去请。
半个时辰后,须发皆白的老医正颤巍巍走入,接过药渣细看,又以银针试灰,面色渐变。
“此物……确含迷苓草灰烬。”他沉声开口,目光扫过全场,“且焚烧年份逾十载,若长期吸入,足以致肺衰声哑,形同慢毒。”
厅内一片死寂。
国公夫人猛地站起:“荒唐!这等私藏之物,焉知不是他人栽赃?一个庶女,竟敢污蔑主母?”
苏锦黎抬眼看向她,嘴角竟浮起一丝极淡的笑:“既然夫人如此坦荡,不如我们做个验证?请府中所有曾使用此香的丫鬟仆妇齐聚偏堂,由顾老亲自诊脉。若无人现出咳血、耳鸣、气短之症,我当场磕头认罪,永不再提此事。”
空气仿佛凝固。
片刻后,有人低头退缩,有人神色慌张。
忽然,角落里两名老仆扑通跪地,老泪纵横:“姑娘……我们……我们每年都领安神香,放在床头……这些年夜里咳得睡不着,耳朵嗡嗡响,还以为年纪大了……”
又有一人颤抖着举手:“我……我姐姐三年前咳血而亡,当时只说是痨病……”
一声接一声,如同裂帛撕开旧幕。
苏锦黎站在堂中,不动如山。
烛光映着她的侧脸,冷峻而清明。
她终于缓缓抬头,望向高座之上那位曾主宰她命运的父亲。
“父亲,”她说,“这婚我接了,但不是你们想的那样。我不是来求活路的庶女,我是来讨命的。”国公震怒,朱笔一掷,砸在青砖上溅起一点猩红。
“封锁内院!任何人不得进出,香料来源,彻查到底!”他声如雷霆,却掩不住眼底那一瞬的动摇。
案前卷宗摊开,那枚蜡丸里的残信、药渣银针试出的迷苓草、还有工部递来的采购文书——白纸黑字,赫然印着国公夫人亲押的梅花小印,供货商名号更是刺目:裕隆行,亲王名下三大商号之一。
苏婉儿脸色惨白,跌跌撞撞奔回自己闺房,颤抖着手打开妆匣底层暗格,取出一只檀木香盒。
她本想一把火烧了,可掀开盖子时却僵住了——盒中粉末殷红如血,触鼻微腥,分明不是安神香,而是掺了朱砂的毒粉!
“谁……谁动过我的东西?”她尖叫出声,冷汗顺着鬓角滑落。
门外,柳姨娘缩在廊柱阴影里,双手合十,嘴唇轻颤。
她不敢看小姐发疯的模样,只喃喃:“姑娘,对不住……奴婢记得你娘临终前攥着我的手说‘别让她们再害人’……这调包的胆子,我今夜才算真正撑住了。”
而此时,陆砚立于正厅侧阶,手中文书尚未收回。
他目光沉静,袖中另有一份未呈上的密报——裕隆行三年前曾向太医院“赠礼”一批药材,名录中正有迷苓草三斤。
此事经手之人早已调离京职,唯留一笔模糊账迹,被他从工部废档中掘出。
苏锦黎跪在堂中,额头触地,声音不颤不抖,却像钉子般一根根楔进众人耳中:
“父亲,我不是要夺权,也不是要搅乱家门。我只是想问一句——我娘每日焚香静心,只为做个安分妾室,她咳血断声、求医无门的时候,你们可曾有一日疑过这香?可曾有一刻想过,她是被人一点点耗死的?”
无人应答。
老医正顾春和低头抚须,眼中含泪;安国公双拳紧握,指节泛白,最终却只是缓缓闭眼,挥了挥袖。
那是默许。
苏锦黎起身,衣袖拂去膝上尘灰,动作从容。
她不再看任何人,只对李仲文淡淡道:“拆了‘贤德堂’匾额,烧了。”
片刻后,新匾抬入,黑底金字——“明镜堂”。
三个字,如刀刻石,映着天边渐亮的晨光,也映进每一个人心底最阴暗的角落。
苏婉儿瘫坐在地,指甲抠进地板缝隙,嘶声哭喊:“你不过是个庶女!生母早亡,族谱无名,凭什么执掌中馈?凭什么定我家规?”
苏锦黎终于转身,目光落在这个从小踩她头上走过的姐姐脸上。
她没有冷笑,也没有得意,只是平静地说:
“以前我不敢。因为我活着都难,哪敢谈公道?但现在不一样了。整个京城都知道——补天的人不该淋雨,而踩着尸骨往上爬的,终会被钉在耻辱柱上。”
话音落下,一道惊雷自天际劈下,照亮她眼中的决绝,也照出国公夫人站在回廊尽头那张惨白如纸的脸。
风起云涌,棋局已破一隅。
而在城外百里,八百里加急密报送抵某处隐秘营帐,火漆封印上,赫然是边军虎符纹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