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穿巷,吹得城南坊间破布招幡猎猎作响。
苏锦黎裹紧粗布裙衫,指尖仍残留着账册上的墨香——那笔笔银流如血,缠绕着权贵的私欲与庶民的命脉。
可此刻,她站在泥泞小道上,耳边是妇孺哭嚎、铁链拖地的刺耳声响。
柳姨娘缩在墙角,声音发颤:“姑娘,咱们真要进去?衙役连老弱都不放过的……”
苏锦黎没答,只抬眼望向街口。
那里,几辆囚车正缓缓驶出,木栏内挤着佝偻的身影——是徐醒作坊里的老匠人,手心满是茧,指节变形,却被人按着头扣上“私藏军械”的牌子。
她瞳孔一缩。
这些人,三个月前还在暴雨中抢修塌方渠口,用铁锤凿石、肩扛梁木,救了整片南坊不被洪水吞没。
如今朝廷不记其功,反以“兵器”二字定罪?
“他们想用‘法’来压人?”她低声一笑,寒意彻骨,“那我就让他们看看,什么叫真正的‘理’。”
她转身就走,步伐沉稳,再不见半分闺阁柔弱。
回到王府密室时,天已微亮。
她洗净双手,铺开一张白纸,提笔写下三个字:《匠骨》。
三日后,全城茶楼齐声开讲。
说书人拍案而起,声如裂帛:“诸位可知,丙字库堤坝是谁修的?是这些断指残手的老匠!他们造的是水泵,不是刀枪;炼的是筋骨,不是祸根!可一夜之间,四十人入狱,家破人亡——为何?因有人怕他们说话,怕他们有脸抬头看天!”
台下鸦雀无声,继而爆发出阵阵喝彩。
孩童在街头传唱新编俚曲:“铁锤敲得千斤石,不如官家一句话。昨日修桥今日锁,寒了人心怎治国?”
更有百姓自发串联,手持红绸,聚于都察院外。
万人联保名册连夜誊抄,一页页按满血红指印。
有人捧出旧工具,有人献上当年修渠时留下的工牌,齐声高呼:“还我匠人!还我公道!”
徐醒立于人群最前,肩扛一把锈迹斑斑的斧头,衣襟破旧却挺直如松。
他本不愿出面,直到昨夜苏锦黎亲至废窑,递给他一份誊抄口供。
“你看,”她说,“差役亲口承认——‘上头交代,严办出头鸟’。”
他握斧的手青筋暴起,眼中泛红。
此刻,他将斧头高高举起,声音嘶哑却震彻长街:“这把斧劈过塌方木,也砸过贪官门——今日若要收它,先收我这条命!”
围观者动容,连守门差役都低下了头。
监察御史颜秉忠恰巧路过,听罢当场落泪。
他不顾同僚阻拦,当众撕开袍袖,取出奏本:“民不犯律,何罪之有?若惩善为威,恐失天下之心!此疏,我要连上三道!”
消息如野火燎原,短短两日竟传入宫禁深处。
萧澈正在校场点兵,听闻陆砚回报舆情沸腾,唇角微扬:“苏锦黎这一把火,烧得比我想的还狠。”
“但她太险。”陆砚皱眉,“亲自潜入贫巷,万一被认出身份……”
“她不是冲动。”萧澈收起笑意,目光幽深,“她是算准了——百姓不怕权贵,只怕没人替他们开口。现在,她就是那个开口的人。”
他转身步入帐中,案上摆着刑部刚刚呈报的卷宗副本:所谓“军械”,不过是一批改造水泵所用的铸铁管件与扳钳模具,连刀刃都算不上。
可批文上赫然写着:“形制近似兵具,存疑即拘。”
他冷笑一声:“好一个‘存疑即拘’。”
与此同时,皇宫偏殿内,亲王摔碎了手中茶盏。
“苏锦黎!”他咬牙切齿,“一个庶女,竟敢煽动民变?”
周显章跪伏在地,额头冷汗涔涔:“殿下息怒……卑职万万没想到,几个贱匠竟能掀起这般风浪……”
“蠢货!”亲王一脚踹翻他,“你们清查流民,抓谁不好,偏挑她的人?现在倒好,她借势成势,成了民间义士,你成了滥权酷吏!”
“可……可沈大人那边还有后手。”周显章喘着气,“只要坚持‘器械可改作兵器’一说,案子便仍有回旋余地……”
亲王眯起眼,良久未语。
窗外乌云渐聚,雷声隐隐。
而在王府书房,烛火摇曳。
苏锦黎合上最后一本记录,抬眸望向窗外沉沉夜色。
那些人不会轻易放手——他们怕的从来不是匠人手中的铁器,而是百姓嘴里的道理。
她轻轻抚过案上那份《匠骨》话本终章,喃喃一句:“这才刚开始。”夜雨如织,檐角滴水连成一线,敲在青石板上,像无数细小的鼓点催促着人心。
刑部大堂内烛火通明,百官列席,气氛凝滞如铁。
苏锦黎立于庭中,一袭素色襦裙未施脂粉,却比满堂朱紫更显凛然。
她手中捧着一叠泛黄册页,指尖因久握而微白。
主审官刚念完沈砚之党羽所呈的驳词:“器械可改作兵器,存疑即当拘押。”话音未落,她便上前一步,声音清冷如泉:
“那我请问诸位大人——锄头也能杀人,菜刀亦能伤命,是否百姓家中皆该禁铁器?若以‘可改’为由定罪,天下何人能安枕?”
满堂一静。
她不再等回应,翻开手中的《营造则例》,逐条朗读工部对民用水利器械的规制标准,字字有据,句句引经。
随后十位在职匠师依次出列,皆着粗布短褐,掌心厚茧清晰可见,一一指证被扣押的铸铁管件、扳钳模具仅为修渠所用,形制与军械毫无关联。
堂下嗡然私语渐起。
最关键的一刻,苏锦黎从袖中取出一张残破纸页。
她高举过头,声音陡然拔高:“此乃当年工部批文副本,藏于安国公府旧账册夹层之中,由陈嬷嬷临终前交付于我。”她一字一顿,“上有工部侍郎李崇安亲笔批注:‘凡渠务器械,由民自备,官不支费。’”
“轰”地一声,仿佛惊雷炸在众人耳畔。
主审官猛地站起,又颓然坐下。
这份批文不仅证明了匠人们行为合法,更直接戳穿了“私藏军械”的构陷本质——既是官府默许民间自筹工具,又何来“违禁”之说?
御座派来的监察太监当场记录口供,笔尖颤动不止。
苏锦黎缓缓收起纸页,目光扫过那些低垂的脸孔。
“你们判的不只是四十个老匠人,”她说,“是千千万万靠手艺活命的百姓心肠。他们流血流汗修桥铺路,换来一句‘形似兵具’便锒铛入狱?今日你们锁的是他们的手,明日,寒的就是天下人的胆。”
言罢转身,衣袂拂地,无声却震耳欲聋。
三日后,皇帝下旨重审结案,四十名匠人尽数释放,涉案官员待查。
民间欢声雷动,茶楼酒肆再添新段子:“庶女一纸书,压倒半城衙。”
而那一夜,苏锦黎独自登上了城南高坡。
雨水顺着斗笠边缘滑落,远处陋巷灯火渐次亮起,如同星火燎原。
徐醒撑伞而来,递上一碗热汤,陶碗粗糙,却暖意直透掌心。
“姑娘不怕惹祸上身?”他低声问。
她轻啜一口,热流顺喉而下,驱散了彻骨寒意。
“怕。”她望着那片点亮的黑暗,眸光沉静,“但我更怕有一天,连一个敢说话的人都没有。”
话音未落,忽闻钟声破雨而来——那是三里坡村祠堂的老铜钟,百年未曾轻响。
一声接一声,沉重悠远,仿佛大地的心跳。
她猛然回首。
赵九斤带着百余名村民冒雨奔至坡下,人人手持保状,纸上密密麻麻按满血指印。
最前一人高举一块新刻木匾,漆未干透,四个大字赫然入目:
民有脊梁。
风卷雨帘,苏锦黎站在高处,望着这群泥泞中走来的身影,眼底微微发烫。
原来,她不是一个人在撑这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