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大狱,阴冷潮湿。
王五跪在堂下,双手铐着铁链,头垂得很低。
他原本答应作证时信誓旦旦,说亲眼见过工部丙字库虚报账目、偷工减料的记录。
可今日一上堂,却突然嚎啕大哭,扑通一声磕下头去:“大人明鉴!小人是被苏家庶女逼迫才签的供词!那碑文……那是假的啊!我一家老小都捏在她手里,我不说谎,孩子就没命了!”
堂上一片哗然。
沈砚之端坐主位,眉峰微动,目光扫过王五颤抖的肩膀,又缓缓落在旁侧静立的苏锦黎身上。
她一袭素色裙衫,未施脂粉,站在光影交界处,像一柄藏在鞘中的刀。
“证据突变,牵涉重大。”沈砚之沉声道,“此案暂缓调查,待进一步核实。”
退堂钟响。
百官散去,议论四起。
街头巷尾已有人开始议论:“原来真是那苏庶女伪造证据,想攀诬朝廷重臣?”“啧,一个妾生的女儿,也敢掀翻天?”
风向变了。
但苏锦黎没有走。
她站在空荡的刑部门口,指尖轻轻摩挲袖中那张尚未公开的拓片边缘,眼神冷得像井底寒水。
——不对。
王五不会反口。
他女儿病重,靠她派人送去的药才捡回一条命。
他昨日还托人带话,说“愿以余生赎罪”。
怎会一夜之间,判若两人?
她转身便走,脚步干脆利落。
半个时辰后,赵九斤带回消息:王五幼子三日前被接走,名义上是“调理体弱”,送入亲王府名下的济安药堂;其妻则出现在城南一处无匾别院,由两名便衣护卫日夜看守。
“药堂?”苏锦黎眸光一凝。
她立刻想到一个人。
当夜,顾春和悄然来访。
这位太医院唯一的女医正,向来不站队,只守医道本分。
她将一枚铜制腰牌递到苏锦黎手中:“这是太医院采药令,三日内有效。药堂每日辰时放外人进后院领药,你扮成乡妇,或许能混进去。”
“为何帮我?”苏锦黎问。
顾春和看着她,声音很轻:“十年前,我也曾接过永济渠溃堤后的伤患。那些孩子……不是淹死的,是被塌下来的砂石活埋的。浆料掺沙,承重不过三年——这种事,瞒得住天下人,瞒不住医者的手。”
苏锦黎握紧腰牌,没再说谢字。
她知道,有些人不动声色,却早已站在真相这一边。
次日清晨,雾气未散。
一名粗布裹身、头戴斗笠的采药妇出现在济安药堂后门。
她背着竹篓,手冻得发红,低声求见坐诊大夫,称儿子体寒久治不愈,想讨一副温补方。
药童引她入内院。
穿过回廊时,苏锦黎目光如针,扫过每一扇窗、每一道门。
她在东厢第三间停下——那孩子就躺在里面,面色苍白,呼吸微弱。
两名嬷嬷守在一旁,眼神警惕。
她上前为孩童把脉,手指顺势滑过衣领内侧,触到一层异样的硬纸夹层。
不动声色,指尖一挑,一张折叠极小的纸条落入袖中。
她开出一味寻常驱寒汤剂,低声叮嘱:“此症需慢调,切勿换药。”
嬷嬷点头应下。
走出药堂那一刻,寒风吹乱了她的鬓发。
她展开纸条,上面只有六个字,墨迹凌乱:
“若不说实话,明日换药。”
她闭了闭眼。
果然如此。
他们用孩子的命,换了证人的嘴。
而这场司法审判,从一开始就是一场表演——沈砚之表面中立,实则借程序之名行掩护之实。
翻供、拖延、舆论反转……一步步,把她推上“构陷忠良”的风口浪尖。
更狠的是,他们在斩断她与民心的联系。
百姓若信她是造假者,哪怕她手握真凭实据,也将寸步难行。
但她早就不指望朝堂给公正。
当天夜里,安国公府偏院,柳姨娘抖着手递来一张字条:“夫人……昨夜密会沈侍郎之妻,在怡香阁喝了半盏茶,临走时留下一对玉镯。说是‘祖传’,可我认得,那是老太君当年压箱底的陪嫁。”
苏锦黎冷笑。
一对玉镯,换一个刑部侍郎的默许,值吗?对他们来说,太值了。
她将纸条烧尽,火光映着她沉静的脸。
既然你们要玩“合法”的戏码,那我就另开一局。
三日后,城南匠作坊灯火通明。
徐醒召集了十名白发苍苍的老工匠,都是当年参与永济渠抢修的火工队旧部。
他们捧着泛黄的工具册,指着图纸上的节点,一一讲述:“这渠底根本没打夯基,全是浮土填的!”“我们当时提过,监工说‘上面批的钱只够这样’!”“第三段桥墩,水泥里掺了六成黄沙,我说不行,第二天就被踢出工地……”
每人说完,按下手印,画押为证。
与此同时,赵九斤带着三里坡村民,在废弃河滩搭起简易场景:破屋、泥墙、倾斜的木桥。
孩子们穿着当年样式的粗布衣,哭喊着奔逃,老人们抱着“尸体”跪地痛哭。
画师蹲在一旁,一笔一划,将那一幕幕刻进纸上。
最后,苏锦黎亲自执笔,写下一文《告京兆父老书》。
不用典,不饰辞,只用最直白的话问:
“你们以为我争的是一块石头?不是。我争的是十年前不该死的三十一条命。
你们以为我在告一个工部小吏?
不是。
我在问,是谁吃了修渠的银子,让砂石替了水泥?
你们觉得这事和你无关?
可若今日他们能在永济渠做假,明日就能在你们家门口的桥、脚下的路、头顶的梁上做假。
我不是为了飞上枝头。我是为了让踩在泥里的人,也能抬头看天。”
文成当夜,数十份抄本悄然送往各茶馆、书棚、说书场。
而此时,东市最大茶楼里,说书人正拍下惊堂木,嗓音高亢地响起——三日后,东市茶楼响起惊堂木。
“啪——!”
一声脆响震得满座茶客心头一跳。
说书人抖开折扇,嗓音沙哑却字字清晰:“话说那永济渠啊,看着结实,其实芯子早就烂透了!当年修渠的银子去哪儿了?被一层层刮进官老爷的腰包!水泥掺沙,夯基浮土,三十一条命啊,就这么埋在了河底泥里!”
台下鸦雀无声,片刻后炸开了锅。
“我舅爷就是那年死的!”一个中年汉子猛地站起,眼眶发红,“尸首都没找全,只捞出半截裤腿……说是天灾,原来是人祸!”
“我家也住在渠边!”另一人颤声接话,“那年半夜塌方,墙倒屋塌,我们一家五口差点全埋进去!若不是逃得快……”
议论如潮水般蔓延。
街巷间、酒肆里、坊门口,百姓越说越怒,越想越恨。
有人开始自发聚集在城南老槐树下,翻出当年留下的残砖断瓦,指着裂缝高喊:“你们看!这哪是年久失修?这是从根上就没打好!”
而真正掀起波澜的,是一个佝偻着背的老工匠当街痛哭。
他跪在工部衙门前,手里捧着一块焦黑的木牌,上面依稀可见“火工三队·李二牛”几个字。
“我兄弟就是被活埋的!监工还笑话说‘贱骨头压水泥正好’!可他们也是人啊!也有爹娘妻儿等他们回家吃饭啊!”
百姓围拢上来,有人落泪,有人怒吼。民怨如积薪待火,一点即燃。
就在这风口浪尖,柳姨娘深夜冒雨送来一封信——纸已湿透,字迹晕染,却仍能辨认出颤抖的笔锋:
“求苏姑娘救我儿性命,我说真话。”
是王五之妻的手书。
苏锦黎坐在灯下,指尖抚过那行字,久久未动。
窗外雨声淅沥,她仿佛看见那个病弱孩童蜷缩在药堂床榻上的模样,听见纸条上那句“明日换药”的冰冷威胁。
她闭了闭眼,再睁时眸光如刃。
“赵九斤。”她低声唤道。
暗影中人影一闪,随即跪地听令。
“安排交换。用空马车引开守卫,让徐醒在城西废窑设局假作藏匿痕迹。孩子由萧澈的人带走,送至城外别院,不得暴露行踪。”她顿了顿,声音更轻,“放出风去——‘人证携家属连夜出逃,疑似畏罪潜逃’。”
赵九斤领命而去。
一夜疾行,天未亮时,消息已悄然传开。
沈砚之闻讯拍案而起,急调刑部捕快四城搜查,甚至私调亲王府麾下巡防营协助追捕。
可谁也没想到,次日清晨,狱卒打开监门,却发现王五满手鲜血,额头撞在铁栏之上,昏死在地。
他身下压着一页血书,墨与血混成一片,却字字泣血:
“小人不敢抬头看天,只愿有人替我睁眼。
丙字库账目虚报,材料偷换,皆奉上命。
我签假供,非因苏氏逼迫,实为亲子性命所胁。
今子已脱险,我愿以残躯赎罪,还亡魂一个清白。”
刑部大乱。
沈砚之匆匆赶来,脸色铁青地盯着那页血书,袖中手指捏得发白。
他立刻封锁消息,欲压下此事,可不过两个时辰,抄本已流入市井,百姓争相传阅。
皇帝震怒,当场摔碎茶盏,下旨:“限三日查明真相,不得庇奸!若有徇私,同罪论处!”
宫门外,苏锦黎立于城楼之上,远望皇城烟云。
晨风拂面,吹起她素色衣角。
她手中紧攥着那句“小人不敢抬头看天”,指节泛白。
她忽然低语,似对风说,又似对自己说:
“你们以为逼我退棋,就能稳坐棋盘?错了。你们逼我毁棋,那我就掀了这盘局。”
风掠过城墙,卷走余音。
而在深宫之内,内侍匆匆步入御书房,低声禀报:“七皇子已在殿外候见,披狐裘,咳不止。”
御前灯火摇曳,亲王冷笑一声,手中茶盏轻转:“又来装病?陛下,这等身子骨,怕是连奏折都拿不稳,还谈什么彻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