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未散,苏锦黎已立于堤畔,手中紧握那块石碑残片。
她没再多看一眼奔流的渠水,只将油布层层裹严,交给赵九斤:“封锁上下游,不准任何人靠近出土地点,违者以破坏民生工程论处。”
赵九斤重重点头,带着火工队迅速散开布防。
他知道这块石头分量有多重——它不是古迹,是刀,是能捅穿朝堂虚伪的利刃。
苏锦黎翻身上马车,泥水顺着发梢滴落。
她靠在颠簸的车厢壁上,闭目回想那行阴刻小字:“癸巳年,工部丙字库监造——虚报工费,以沙代浆。”十年旧案,埋在河底,如今被一场暴雨掀开一角。
而她要做的,不只是揭出来,是要让那些躲在幕后吃人血馒头的人,再也咽不下今日一口热饭。
山路因连日暴雨变得险象环生。
行至半途,前方轰然塌方,巨石滚落阻断去路,马车无法通行。
“姑娘,绕道太耗时辰,不如暂退?”随行护卫低声建议。
苏锦黎掀开车帘,目光扫过泥泞山林,果断道:“弃车,步行。”
话音未落,她已跃下马车,蓑衣一披,踏进齐膝深的泥水中。
众人怔住,随即纷纷跟上。
徐醒从后方赶上来,肩头扛着工具箱,额角渗着汗与雨水混合的湿痕。
他低声道:“这条路我熟,早年采铜矿时走过。穿过这片松林,可直通城西小道。”
她看了他一眼,没多谢,只点头。
一行人在密林中穿行,脚踩腐叶,步履沉重。
徐醒边走边压低声音:“这‘丙字库’是前工部尚书李崇安直管。虽已致仕,可他在六部门生遍地,礼部侍郎是他门生,户部主事是他外甥,就连当今天子念及旧功,也常召他入宫问策……姑娘若要掀桌,得防他们反咬一口。”
林间风冷,吹得人脊背发寒。
苏锦黎脚步未停,唇角却浮起一丝冷笑:“我不要掀桌——我要把桌子烧了。”
徐醒一愣,随即眼神微动,不再多言。
进城时天刚破晓,街巷尚寂。
苏锦黎没有回府,也没去官署,而是径直转向城西一处破败庄院——那是陈嬷嬷被继母逐出安国公府后栖身之地。
院门吱呀开启,老妇人拄拐站在门口,满面风霜。
见是苏锦黎,眼眶瞬间红了:“小姐……你还肯来?”
“嬷嬷,我娘的事,我一直记得。”苏锦黎扶她坐下,声音轻却坚定,“她临终前托你藏的东西,还在吗?”
陈嬷嬷颤抖着手,从床底拖出一只锈铁盒,打开后取出一叠泛黄纸页:“这是你娘亲手抄的账册副本……她说‘丙字库三年修渠银两去向不明’,查到一半就被毒哑了,再也不能说话,只能用笔写……后来连笔也被收走了。”
苏锦黎接过,指尖微颤。
她一页页翻看,呼吸渐沉——账目清晰,年份正是癸巳年前后;条目间赫然标注“浆料减半”“砂石充数”“人工虚列三千”,每一笔都与石碑所刻互为印证。
更可怕的是,其中一笔十万两拨款,最终到账仅三万,余款去向写着“转调京南备荒”,可当年京南并无灾情。
证据链,闭合了。
她立刻命亲信誊抄三份,原件交还陈嬷嬷重新藏匿:“藏好,若有人寻你,就说没见过我。”
“小姐……你要做什么?”陈嬷嬷抓住她的手,眼中含泪。
“讨债。”她站起身,目光如刃,“十年前欠下的,连本带利,该清了。”
出庄院后,她直奔陆砚居所。
半个时辰内,陆砚已梳理出完整脉络:石碑拓片、账册对照、历年工部奏销档摘录,并附一封匿名状纸,以“乡民拾得古碑”为由,递入通政司。
与此同时,萧澈在王府醒来,面色苍白,嘴角还沾着干涸血迹。
他倚在榻上,听暗卫回报:“周文昭昨夜急召心腹,焚烧文书三箱,属下已录其言辞。”
“哦?”他轻咳两声,端起药碗慢饮一口,眸光幽深,“看来,有人睡不着了。”
次日清晨,紫宸殿外百官列班。
陆砚手持木匣步入丹墀,高声奏报:“臣接民间奏报,三里坡泄洪渠出土残碑一方,疑涉先帝年间水利弊案,事关重大,不敢隐匿,特呈御览!”
他打开木匣,取出拓片与账册对照图,展于殿中屏风之上。
群臣哗然。
那拓片上“以沙代浆”四字刺目惊心,旁边账册红笔勾连,分明指向十年前工部丙字库修渠款项异常流转。
有人倒吸冷气,有人低头避视,更有几位工部官员脸色骤变。
“苏锦黎!你一个庶女,勾结刁民,伪造证据,竟敢污蔑朝廷重臣?!”殿外那声怒喝如刀劈裂晨雾,百官侧目。
苏锦黎站在丹墀之下,并未抬头,只指尖微微收紧,压住袖中未干的拓片边缘。
“勾结刁民,伪造证据?”李承允大步上前,蟒袍翻动,声音震得梁上尘灰微落,“一个庶出女子,不在府中安守本分,竟私掘河道、煽动乡野,妄图动摇国本?此等行径,岂止越权,实为乱党!”
他身后数名礼部官员立刻附议,言辞激烈,直指苏锦黎“以女子之身干政,败坏纲常”。
有人甚至讽其“不过贱妾所出,借机攀龙,妄想飞上枝头”。
苏锦黎终于抬眼,目光扫过那一张张义愤填膺的脸——他们说得慷慨,可她分明看见李承允袖口沾着昨夜焚烧纸屑的焦痕。
她不语,也不辩。
因为她知道,真正的风暴,从来不是朝堂上的几句弹劾。
真正能撕开谎言的,是人心。
三日后,京城街头悄然出现一叠粗糙却清晰的手绘图卷。
墨线勾勒,色彩斑驳,题曰:《永济渠真相图》。
画中渠堤断裂、屋舍倾塌,孩童溺亡于浊浪,老者跪地哭天。
旁注小字,历数当年丙字库如何虚报工费、以沙代浆,致使渠体三年三溃,百姓十年不得安生。
每一幅图下都盖着一个朱红印记:“城南匠作坊 徐醒 刊布”。
起初是张贴在坊市巷口,后来竟蔓延至各城门、驿站、茶肆。
市井哗然,议论如潮。
有人指着图中倒塌的桥墩惊呼:“这不就是我家门前那座‘万民称颂’的德政桥?去年还立了碑!”
更有人认出图中村落——正是三里坡周边受灾最重的几个庄子。
数十名村民自发集结,捧着亲人遗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