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雨来得毫无征兆,却下得惊心动魄。
第一道雷劈开天幕时,苏锦黎正伏案整理那封泛黄的举报信。
烛火猛地一颤,映得她指尖发白。
窗外风起如吼,檐下铜铃被吹得狂响,像极了那一夜火长投钥时的动静。
她抬头望向漆黑的夜空,雨点已如箭般砸落,敲在瓦上噼啪作响,仿佛天地都在催促。
不到半个时辰,城西连报异响。
新修的主干管在暴雨冲刷下开始呻吟,焊缝渗水,地面积成浑浊的洼地。
赵九斤带着火工队冒雨巡查,蓑衣早被雨水浸透,贴在身上冷得刺骨。
他蹲在一处接驳口前,手电筒的光晃过金属表面,锈迹与裂纹在水中泛着暗红的光。
“封堵!快!”他吼了一声,声音被风雨撕碎。
村民搬来沙袋,压住漏点。
可没人知道,真正的杀机不在地下,而在上游。
泄洪渠——那条几十年无人问津的老渠,早已被泥沙填去大半。
暴雨三日不歇,水位疯涨,渠堤发出沉闷的断裂声,像一头濒死的兽在喘息。
若溃,整座城将沦为河床。
赵九斤脸色铁青,派人快马加鞭送信进城。
他自己则转身敲响村中铜锣,嘶吼着召集男女老少:“抬土!扛布!能动的都上!今晚不睡,也要把坝垒起来!”
老人拄拐装土,孩童抱着油布在泥水中爬行,女人背着竹篓一趟趟往返。
雨水顺着他们的脸颊流进脖颈,没人喊一句苦。
火把在风中摇曳,照出一张张被泥水糊住的脸,却照不灭眼里的光。
这光,是命换的。
苏锦黎接到急报时,雨势已大到看不清院门。
陆砚拦在门口,语气紧绷:“工部尚未批复应急方案,您不能擅自行动。”
她抬眼看他,唇角扯出一丝冷笑:“等他们批完,孩子都漂走了。”
话音未落,她已抓起墙边的蓑衣,提起灯笼推门而出。
雨水瞬间打湿她的裙摆,脚下一滑,几乎跌倒。
巷道积水齐膝,浑浊如墨,底下不知藏着多少塌陷。
她咬牙前行,灯笼的光在雨幕中割出一道微弱的线。
行至半途,山道崩塌,巨石滚落,截断去路。
她站在断崖边缘,望着下方翻涌的溪流,忽然想起什么——这是当年她被继母推下坠崖的地方。
那时她不过十二岁,求生本能让她扒住一根枯藤,在崖壁上悬了一夜,最终被一名采药人救起。
如今,路又断了。
她正欲转身寻其他路径,忽听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李仲文浑身湿透地冲过来,怀里紧紧护着一卷油纸。
他喘得说不出话,只将那卷纸递到她手中。
“疏……疏浚图。”他咳出一口雨水,“我昨夜……根据旧档默写的……或许有用。”
苏锦黎展开一看,指尖微颤。
那是泄洪渠的全段剖面图,标注了历年淤积最严重的七处节点,连清淤深度都做了计算。
字迹潦草,却精准得令人心头发热。
“你一夜没睡?”
李仲文低头,声音轻得几乎被雨声吞没:“我爹死在上一次洪灾里。那时候,渠早就该修了。”
她不再多言,只将图纸仔细折好,塞进怀中贴身收着。
随即转身,踩上山脊小径——那条从未对人提起的野路,只有她知道,能绕过塌方,直通上游。
山路陡滑,杂草横生,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她一脚踏空,整个人向沟底滑去。
千钧一发之际,一只手狠狠拽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脱臼。
是李仲文。
他趴在地上,另一只手死死抠住树根,雨水顺着他苍白的脸往下淌。
两人在悬崖边缘僵持片刻,终于合力爬回安全处。
谁也没说话。
只有雨,还在下。
而此刻,宫中偏殿。
萧澈靠在榻上,唇角一抹鲜红未及擦净。
方才那场咳血来得恰到好处——正好在皇帝召见前一刻晕倒。
太医慌作一团,唯有顾春和冷静地递上脉案,低声奏道:“殿下昏迷前仍攥着草图,嘴里反复念着‘渠不能断’。”
皇帝沉默良久,盯着那张被血渍染了边角的图纸,终于提笔批下四字:便宜行事。
与此同时,亲王密奏入宫,称苏锦黎“擅调民力,聚众抗令,形同谋逆”,请夺其协理之权。
御案之上,两份奏折并列。
皇帝只淡淡批了八字:“风雨识真臣,浊浪见舟轻。”
夜更深了。
萧澈睁开眼,咳出最后一丝血沫,对守在帐外的陆砚低声道:“放货。”
陆砚点头,悄然退下。
半个时辰后,三辆挂着“民间捐赠”木牌的马车,从王府侧门驶出,车上满载沙袋、抽水泵、防水油布,一路向西疾行。
雨,仍未停。
苏锦黎终于赶到上游堤坝时,天已近破晓。
赵九斤浑身泥浆,站在临时堆起的土坝前,声音嘶哑:“再撑一天,就能抢出一条导流槽。”
她点点头,脱下蓑衣,亲自加入运土队伍。
百姓看见她来了,竟没人惊诧,反倒士气大振。
有人高喊:“苏姑娘来了!咱们不怕!”
那一刻,她忽然明白——民心不是争来的,是熬出来的。
可就在这最紧要的关头,负责排涝的一台抽水泵,突然停转。
检查发现,电机线圈烧毁,急需更换核心备件。
赵九斤立即派人联系工部驿站,对方却只回一句:“暴雨封路,无法运送。”暴雨如注,抽水泵停转的那一刻,堤坝上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泥水漫过脚踝,赵九斤跪在机器旁,双手还在徒劳地拨弄着烧焦的线圈。
电火花早已熄灭,只剩一股刺鼻的焦糊味混在雨里,钻进每个人的鼻腔。
他猛地一拳砸向地面,嘶吼声穿透风雨:“工部的人呢?说好三小时送达!现在人呢?!”
没人回应。只有风卷着雨打在油布上,噼啪作响。
苏锦黎快步走来,蹲下身摸了摸电机外壳,滚烫。
她闭了闭眼——这台泵是临时调用的老型号,本就超负荷运转,撑到现在已是极限。
她掏出怀中的疏浚图,指尖划过标注“泄洪主道”的一段,声音冷静得近乎冷酷:“备用件若不到,导流槽挖不出,水位再涨两尺,土坝撑不住。”
“那怎么办?!”一个青年火工喊出这句话时,嗓音都在抖。
她没答。
目光扫过一张张被雨水冲刷的脸——有老人、孩子、妇人,他们肩扛竹筐,手提泥袋,站在齐膝深的水中,没有退后一步。
这些人不懂什么图纸、电路,但他们知道,坝塌了,家就没了。
就在这死寂般的僵持中,山道拐角处忽然传来杂乱的脚步声。
不是马蹄,是人声。粗哑的号子,混着金属碰撞的声响,由远及近。
众人回头。
只见一群衣衫褴褛的工匠冒雨而来,有的背着铁架,有的抬着木箱,肩头磨破渗出血迹也不曾停下。
领头的是个瘦削青年,脸上沾满泥浆,却是眼神灼亮——徐醒,城南机坊被裁的匠首,曾因上书言修缮弊政被革职。
“苏姑娘!”他喘着气,将手中木箱重重放在泥地上,“我们连夜改的——用织机的传动轴配铜线重绕了线圈,电压不稳,但能撑六小时!”
苏锦黎打开箱子,里面是一组包裹严实的替换部件,铜丝缠绕整齐,接口处还贴了防水蜡封。
她手指微颤——这不是简单复制,而是因地制宜的再造。
“你们……怎么来的?”
“走河滩,绕断桥。”徐醒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笑得豁达,“路是人踩出来的,堵了就再踩一遍。”
老铁匠挤上前,一把掀开油布,对着众人怒吼:“你们以为他们修的是管子?啊?!不!这是活路!是我孙子能睡安稳觉的晚上!是我闺女能踏出门的早晨!”他声音沙哑,眼中却燃着火,“老子这辈子打过千百根钉,今天这根,钉的是良心!”
人群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震天呐喊。
新泵装上,合闸瞬间,机器轰然重启,水流重新被抽出渠外。
那一声轰鸣,像劈开乌云的雷,压过了暴雨。
雨,终于小了。
天边泛起青白,主渠安然无恙。
百姓自发聚拢,在渠边支起百口大锅,热粥腾起白雾,暖了冻僵的躯体。
苏锦黎靠坐在泥地上,浑身湿透,疲惫如铅灌入骨髓。
她接过一碗粥,指尖刚触到碗沿,忽听脚步急促。
赵九斤奔至面前,手中紧紧攥着一块石碑残片,上面青苔斑驳,依稀可见“永济”二字。
他声音发颤:“从下游冲上来的……背面有字。”
阴刻小字赫然入目:“癸巳年,工部丙字库监造——虚报工费,以沙代浆。”
一瞬间,万籁俱寂。
她的指尖缓缓抚过那行字,一笔一划,像是刻在心上。
十年了。
当年父亲上报修渠银十万两,最终只拨三万;她查账时遭继母毒打,举报信石沉大海。
原来真相一直埋在这条河底,等着一场暴雨,把它冲出来。
远处,第一缕晨光刺破云层,落在重新奔流的水上,波光粼粼,宛如金链铺陈向前。
她轻轻笑了,声音极低,却穿透晨雾,清晰得如同宣判:
“该收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