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渠通水三日后,清晨的三里坡比往日更热闹。
炊烟一缕缕升起来,家家户户提桶取水,锅碗瓢盆叮当响成一片。
有人捧着瓷碗凑到嘴边猛啜一口,咂咂嘴:“甜!这回真是清的!”孩童蹲在灶前吹火,眼睛亮得像星子——他们终于不用再喝那股腥臭泥汤了。
可就在第二天天刚亮时,东巷传来哭声。
赵九斤披衣赶去,只见一户人家围在灶台前,妇人抱着孩子直掉泪。
“昨儿用新渠水熬的米粥,娃吃了半个时辰就吐,嘴里还发苦!”她掀开锅盖,一股涩味扑鼻而来,锅底沉着一层灰黑色浮渣,像烧糊的墨。
消息很快传开。
不到半日,又有两家报了相似情形。
百姓心头刚燃起的热乎气,霎时被泼了一盆冷水。
苏锦黎到达时,天光尚薄。
她没带随从,只穿一件素青布裙,发髻用木簪随意挽着,看上去像个寻常主妇。
她在那口出事的灶台前蹲下,指尖轻轻刮过锅底残渣,捻了捻,又凑近鼻尖嗅了片刻。
“不是铁锈。”她低声说。
她命人将残渣封入陶罐,又遣心腹快马调来《活食录》——这是火工队为记录民生所设的新册,每日登记各户取水做饭情况。
她一页页翻过去,目光停在东巷三户的名字上。
她们都在前一天公开质疑过配粮分配不公,尤其那个姓陈的老汉,曾当众指着李仲文鼻子骂:“你们这些官差,一碗水端不平!”
偏偏是这三家出了问题。
她合上册子,神色不动。
若真是新渠之毒,不该只限于这几户;若是人为,那便是精准投放、借势搅局。
她转身离去,脚步轻却稳。
回到临时居所,她写下一道手令,交予暗中联络的陆砚:“查第七分流闸以下所有分支阀口,尤其是隐蔽接头处,一寸都不能漏。”
与此同时,王府深处,偏殿帘幕低垂。
萧澈斜倚榻上,面色苍白,唇角却噙着一丝冷意。
他咳了几声,接过陆砚递上的密报,只扫一眼,便笑了:“石灰混硫磺?好手段。量少则难察,味苦却足以乱人心。这不是要毒死人,是要毒死信任。”
他抬眼,“查到了?”
“在东巷下游一个暗接头发现了微量残留,接口被私自改装过,表面刷漆伪装。”陆砚声音压得极低,“位置隐蔽,非熟门路者不知。”
“工部直管区。”萧澈冷笑,“钥匙归崔明远亲信掌着。这么巧的事,他能不知?”
他顿了顿,指节轻叩案沿:“不动他的人,反而调个火工队老卒进去——就说防疫需要轮岗,别惹眼。”
陆砚点头:“已安排妥当,今夜上任。”
萧澈闭目片刻,忽又睁眼:“等他上任之后,放出风去,就说七闸即将试排浊水,为期三日。让百姓提前储水避用。”
“殿下是想引蛇出洞?”
“民心初稳,最怕风吹草动。”他淡淡道,“那就让他们以为风来了。看谁,等着这一刻。”
当晚,东巷外的空地上,赵九斤召集村民议事。
火堆噼啪作响,他站在中间,嗓门震天:“现在有人说是新渠水有毒,可我问遍其他巷子,只有我们这几户喝了不舒服?哪有这么巧的事!”
有人冷笑:“那你打算怎么办?靠鼻子闻?舌头尝?”
赵九斤猛地拍桌而起:“对!就靠舌头尝!从前你们信官老爷说水清,结果喝出结石、拉坏肚子;如今我们自己尝,反倒成了笑话?”
人群静了一瞬。
接着,一个老太太颤巍巍站出来:“我尝。”
又一个少年拎着碗走出来:“我也来。”
越来越多的人举手,最终凑成十二人,组成“尝水队”,每两小时轮值一次,在取水点现场试饮,并登记反应。
众人起初还笑,觉得荒唐。
可到了夜里,一名年近六旬的老妇端碗啜饮后突然剧烈咳嗽,一口痰卡在喉咙,吐出来时竟裹着半片泛黄纸屑,上面墨迹斑驳,依稀可见几字:“硫粉十斤……用于园景防腐……内务府采办司注销账页”。
陆砚亲自辨认后,脸色骤变。
这账页早已作废,连档案库都不留存,唯独亲王私园近年修缮记录中提过“硫粉防腐”,以防园林池沼生藻。
而那里的排水系统,与城南旧渠存在一条废弃倒灌支道——若有人暗中打通,便可悄然反流入百姓管网。
线索直指宫外权贵。
消息未扩散,苏锦黎已连夜召见赵九斤与火工队代表。
她只说一句:“有人不想让我们喝上干净水,因为他们习惯了踩着别人的命活。”
次日黎明,第七分流闸迎来一名新守闸人——满脸风霜的火工老卒,沉默寡言,却是李仲文亲手推荐的骨干。
当夜三更,果有人持伪造令符欲开启侧排污阀,声称“奉工部命试排浊水”。
老卒不动声色扣下人,上报陆砚。
奏报递至王府,萧澈躺在榻上看完,轻轻搁下,仿佛早料如此。
他没有下令抓人,反而让陆砚悄悄放话出去:“七闸即将正式排浊,连续三日,各下游住户注意储水。”
烛光摇曳,他望着梁上阴影,喃喃一句:“好戏,才刚开始。”
而在城南一间小屋内,李仲文坐在灯下,手中握着一支竹笔,面前摊开一张空白文书。
他盯着许久,手微微发抖。
窗外风声掠过陶瓮铜铃,叮当一声,悠长不绝。
他终于落笔,写下了第一行字。
李仲文的手依旧会抖,尤其是在夜里。
烛火摇晃时,那竹笔尖就在纸上轻轻颤动,像一片被风吹乱的叶。
他低头看着自己写下的数字:西区一至七号分流管,每日寅时三刻、卯初一刻、辰正二刻……酸度值均有微小但稳定的起伏。
不是偶然,也不是天灾,是人算的时辰。
他盯着这张图看了很久,仿佛要把那些波浪线刻进心里。
五日数据,连成一条隐秘的呼吸——有人在呼吸之间下刀。
他本不必再碰这些事。
内务府采办司的小吏,原本只管账册与签押,贪墨几分银子都不稀奇。
可自从那日在三里坡看见孩子吐出带纸屑的痰,他便知道,有些账,不是用墨写的,是用人命记的。
第二天天未亮,他就站在了苏锦黎门外。
她正在看新渠总图,眉心微蹙。
见他进来,没说话,只抬眼示意坐下。
李仲文双手奉上那张绘好的波动图,指尖仍有些发麻。
“我查了换班记录。”他的声音低,却稳,“王府夜巡仆役每逢三更交班,西区水压就会有瞬时下降。他们趁这空档,在旧管接口处注入弱酸液——量极轻,不伤人,却能加速铁管腐蚀,让清水带锈色。”
苏锦黎接过图,目光从曲线滑到时间点,又从时间点跳回管道走向。
她忽然问:“这种操作,需要熟悉哪些环节?”
“至少得懂三件事。”李仲文答,“一是管网压力差,二是酸液稀释比例,三是夜巡换防间隙。寻常百姓不懂,工部匠人未必知细节,唯有长期值守或调度之人……才可能精准卡点。”
“那就是内部的人。”她缓缓合上图纸,“不是为杀人,是为毁信。”
她站起身,走到窗前。
晨光刚透进院子,远处已有百姓排队取水。
她望着那条蜿蜒的人流,忽然道:“从今日起,所有主干管出口加装陶滤瓮,三层细泥烧制,每七日公开清洗一次,由百姓推选代表监督。”
李仲文点头,喉咙动了动,想说什么,终究没说出口。
三日后,第一轮清洗开始。
民议堂前搭起高台,苏锦黎亲自到场。
她戴着手套,当众拆开一只刚卸下的滤瓮,一层层掏出沉积物:铁锈结块如血痂,碎砖混着青苔,纸屑泛黄卷边,甚至有一枚腐烂鼠尸,早已干瘪变形。
人群先是沉默,继而骚动。
她不怒,也不语,只命人将这些污物分别封入琉璃罐,贴上标签,悬于布幔配粮图旁。
白布黑字写着一行大字:“他们想让我们忘的,我们都留着。”
风穿过堂前,吹动那些瓶子,叮当作响。
有个老妇突然哭出声来:“我男人就是喝了这种水走的……你们还说新渠有问题?!”
孩童们围上前,踮脚去看那些瓶罐,眼神惊惧又好奇。
赵九斤站在角落,握紧了拳。
陆砚低声问:“接下来怎么办?”
苏锦黎望着远处工部驻地的灰瓦屋檐,轻声道:“让他们也尝尝被过滤的滋味了。”
当晚,城中某条窄巷里,几个孩子蹲在井口边玩石子。
其中一个忽然哼起一支调子,不成曲,却押韵:
“一碗饭,两样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