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了点亮,三里坡锅社前的空地已围满了人。
火工队的匠人们穿着沾泥的粗布衣,袖口卷到肘上,手里还攥着铁钳与锤子。
另一边是“余粮互助会”的代表,多是些妇人和老者,捧着自家带来的粗碗,站在晨雾里低声议论。
他们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能坐下来,和修管子的人谈怎么修管子。
苏锦黎来了,一身素色褙子,发髻只用一根银簪绾住,身后跟着李仲文和赵九斤。
她没说话,只抬手一挥。
八名仆从抬着七口大缸鱼贯而出,摆在众人面前。
每口缸都盛满清水——若还能称它为“清”的话。
第一口微浊,映得人脸影模糊;第三口泛黄,沉着细沙;第五口竟浮着一层油膜,在晨光下泛出虹彩;最末一口黑如墨汁,靠近时能闻到一股腐腥气。
人群骚动起来。
“这……这是东闸出来的水?”一个老汉颤声问。
赵九斤蹲下身,伸手蘸了蘸,捻了捻指头,脸色骤变:“我昨儿还用这水熬粥!孩子喝了整夜闹肚子!”
苏锦黎站在缸前,声音不高,却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你们愿用自己的锅,煮这水吗?”
没人答。
几个火工匠人低头避开她的目光。
有人悄悄把嘴里的旱烟掐灭,像是怕被认出来自己曾敷衍过巡检。
她不逼问,只再一挥手。
李仲文抱着三段旧管走上前,手微微发抖。
他深吸一口气,拿起铁钳,当众撬开管壁。
锈层剥落,露出内里——焊缝歪斜如蛇行,填充物竟是碎砖、木屑混着劣质石灰,稍一掰动就簌簌掉落。
“这哪是管道?”一名年轻匠人惊叫,“这是拿破烂糊的墙洞!”
赵九斤猛地抓起一段管子,高举过头,双目赤红:“我们日晒雨淋抢修,百姓省吃俭用捐钱,就换来这种东西?这不是治水!是拿百姓肠子当排污沟!”
吼完,他狠狠将铁管砸在地上。
“哐”一声巨响,断口崩飞,溅起泥星。
人群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怒骂。
苏锦黎等声浪稍歇,才缓缓开口:“我知道你们恨。但恨没用。现在,我要你们自己修。”
众人一怔。
“材料我来调,工匠你们推选,规矩你们定。”她目光扫过每一张脸,“我不赏银,也不记功。只问一句:你们信不信,自己能修出一条干净的渠?”
沉默片刻,一名白发老匠人站了出来,拱手道:“老朽干了四十年火工,没见过这么脏的管。若殿下肯放权,我愿牵头,一寸一尺查过去。”
“我也去!”赵九斤抹了把脸,“我家娃喝过这水,我得替他讨回来。”
陆续有人起身应和。
苏锦黎点头,转身命人取来厚厚一叠图纸——正是城南暗渠全图,标注了所有已知破裂点与老旧段。
她将图交给李仲文:“你跟勘测队走一趟,记清楚每一寸材质、年份、出处。别怕麻烦,也别怕得罪人。”
李仲文低头接过,手指冰凉。
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一旦追查下去,牵出的不会只是几根破管。
但他还是握紧了怀中的陶勺。
那是母亲留下的旧物,一直藏在贴身口袋里,像一种无言的誓。
当晚,萧澈咳得厉害。
太医匆匆赶来,却被挡在殿外。只有陆砚一人奉召入内。
偏殿烛火摇曳,萧澈倚在软榻上,面色苍白如纸,唇角却带着一丝冷笑。
“工部尚书今早去了趟内务府,说是‘紧急核查铜价波动’。”他轻咳两声,指尖抚过案上一段漆黑的管残片,“他急了。”
陆砚垂首:“已按殿下吩咐,取到了亲王私园温泉渠的样本。”
“拿来。”
一支长匣呈上。
打开后,一段青铜管静静卧着,表面光洁,铭文清晰可见:“先帝赐·军械储备·不得挪用”。
萧澈摩挲着那行字,忽然低笑出声:“好一个‘不得挪用’。宫外百姓用废料翻铸的铁管,三年就烂;他们用军备青铜铺路,百年都不锈。这天下,真是阴阳两面。”
他抬眼,眸光如刃:“召工部尚书,就说本王关心民生,想问问——为何铜价一涨,百姓水管就爆?是不是该改用熟铁?”
次日,尚书战战兢兢入府。
萧澈咳着,语气却温和:“听说渠管频频破裂,是否因近年铜价飞涨?”
“绝无此事!”尚书忙辩,“皆用上等熟铁,绝无掺假!”
萧澈不语,只轻轻拍了拍手。
陆砚上前,将那段破管残片置于案上,又取出放大铜镜,指向断口。
“你看这结晶。”萧澈声音轻缓,“粗糙如砂,气孔密布。锻铁不会有此纹路。这是砂铸废渣重熔,连军营灶台都不配用的东西。你当我是病,不是瞎。”
尚书额头冷汗直冒。
萧澈又命人呈上亲王园渠样本,两相对比,高下立判。
“同样的水源,同一座城。”他淡淡道,“你们给百姓的是毒水,给自己留的是甘泉。这叫什么?这叫‘阴阳管’。”
尚书扑通跪地,浑身颤抖。
当晚,一封密信送出王府,直抵某位亲王枕畔:“七殿下手中握有‘阴阳管’证据,若公之于众,百官难辞其咎。”
而此时,李仲文正走在归家的夜路上。
他刚从最后一段暗渠勘测归来,笔记上密密麻麻记满了数据:某段管体标“丙字库癸巳年出”,实为十年前废料;某处接口用竹片代替法兰,承压不足三成……
越写,心越沉。
他们不是疏忽,是系统性地偷换、造假、层层分利。
百姓喝的每一口水,都是权贵踩着规矩吐出来的渣。
忽然,巷口黑影一闪。
两名蒙面人扑出,刀光直取咽喉。
李仲文踉跄后退,怀中笔记差点掉落。住头,闭眼等死——
“铛!”一声哨响划破夜空。
火光从巷尾疾驰而来,是火工队巡渠哨!
蒙面人见势不妙,转身便逃。
带队者跃下马背,摘下面巾。
正是那夜在渠边搭他肩膀的黑衣人。
“以后,走夜路叫一声‘火长’,有人应。”他拍了拍李仲文的肩,眼神坚定,“咱们修的不只是管子。”
李仲文怔怔望着他,终于点了点头。
远处,鼓楼更鼓敲过三更。
风穿街巷,吹动锅社门前那只陶瓮上的铜铃,叮当一声,余音悠长。
陆砚在灯下铺开最后一张桑皮纸,将“阴阳管”对比图仔细描摹完毕。
十份,一份不多,一份不少。
他吹干墨迹,用油布层层包好,交到一位白发老宦官手中。
“明早各府节礼照例入递,您走内侍省旧道,混进礼单夹层。”陆砚声音低沉,“记住,谁问都推给采办杂役,就说不知来历。”
老宦官颔首,袖中滑出一枚磨得发亮的铜牌——那是先帝年间的内侍腰牌,早已作废,却仍能在宫墙暗角通行无阻。
五日后,风起。
王府之间悄然流传一幅图:左为百姓渠中取出的破管断面,砂眼密布,填充碎砖;右为亲王私园温泉渠剖样,青铜锃亮,铭文清晰。
下方一行小字:“同源之水,两样命脉。”
讥笑最先从年轻宗室口中传出。
“原来咱们喝的是铁锈汤,王爷泡脚倒是用的将军甲!”一位郡王当众掷杯冷笑。
当晚便有三人遣心腹暗访火工队,愿捐金助修“正渠”,不求名,只求自家灶台能用上一日净水。
亲王震怒,下令彻查泄密源头。
可查至内务府,礼单如海;追到宦官名录,死者已逾十年。
更令他寒心的是,亲生儿子竟在书房直言:“爹,换个锅吧,这饭迟早毒死人。”
消息传回王府偏殿时,萧澈正靠在榻上翻阅一本《水经注》。
烛光映着他苍白的脸,唇角微扬:“民心如水,堵不如疏。他们怕的不是真相,是人人都看得懂的真相。”
而此时,三里坡溃段已是另一番景象。
苏锦黎踏着泥泞而来。
暴雨刚歇,主干渠塌陷处积水成渊,百姓却未退散。
男丁围堤排水,妇人煮粥送饭,连七八岁孩童也提着小桶来回舀水。
她站在塌陷边缘,望着那黑洞般的裂口,心中清楚:这一管一渠,修的从来不是水路,而是人心的出路。
她蹲下身,接过一个老妪递来的粗碗。
糙米熬得稀烂,浮着几粒稻壳,热气腾腾。
她吹了三口气,慢慢饮尽。
粥温入喉,她听见四周窸窣静了下来——仿佛这一口,她喝下的不只是米汤,是千百双眼睛里的期盼。
忽然,脚下地面轻颤。
火工队已在深处焊接主干管。
焊花顺着铁缝炸开,如星雨四溅。
李仲文立于高架之上,手持新拟《修管约》,朗声宣读:“凡此后新建水利,材料公示三日,百姓可验;工匠留名管壁,世代追责!”
话音落,最后一道焊缝闭合。
“轰——”
清水自管口喷涌而出,直冲夜空,似一道银柱刺破乌云。
人群爆发出欢呼,老人跪地叩首,孩子拍手跳跃。
远处钟楼漏刻滴答作响,与碗沿相碰之声重叠,一声,又一声,稳稳向前。
苏锦黎仰头望着那道冲天水柱,脸上沾了湿意。
她分不清是雾是雨,亦或只是风太凉。
但她知道,这场雨,终于要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