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锦黎坐在火工坊的旧木桌前,指尖轻抚过新送来的《活食录》首页。
上面写着“锅社首月配粮公示”,字迹端正,墨色沉实。
她提笔在旁批了一行小字:“均非同,平在理。”
果然,初一刚过三日,三里坡就来了人。
不是来领粮的,是来闹的。
十几个农户堵在锅社门口,嗓门一个比一个高:“凭什么西柳村多拿两斗米?我们辛辛苦苦修渠,他们倒好,老的老小的小,白吃白喝!”
赵九斤闻讯赶来时,天正下着细雨。
他没带伞,蓑衣也没披,就那样站在泥水里,看着一张张涨红的脸。
“你们说不公平?”他声音不高,却压住了喧哗,“那我问一句——若每人必须分得一样多,最小的孩子也得灌满一大碗粥?他能喝吗?他会撑坏。”
没人答话。
他转身走进灶房,亲自淘米、添水、点火。
半个时辰后,一锅稠粥熬成。
他端出十只粗瓷碗,大小不一,盛了不同分量的粥,摆在地上。
“这是按各家人口分的。”他说,“老人少些,孩子半碗,壮劳力一碗半。谁要改成人人一样大?站出来,我当面改。”
人群静了下来。
有个妇人低头看了看自己怀里的娃娃,又看看旁边拄拐的老母,终于叹了口气:“是我……想岔了。”
自那日起,一句话传开了:“一碗饭不是一样大,但都得热。”
这话说到了人心深处。
与此同时,李仲文缩在配粮司最角落的案台后,像一只怕光的老鼠。
他是内务府采办司主事,小吏出身,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会被派到这风口浪尖上做事。
他知道这是苏锦黎的人在清查旧弊,而他不过是个被推出来的幌子——一旦出事,第一个被砍的就是他这样的小角色。
可他不敢退。
每夜登记完毕,人都走空了,他还留在灯下,一遍遍核对总数。
手指颤抖,额头冒汗,生怕漏掉一笔错账,更怕被人发现他在查。
直到那一夜,他翻到东坊户籍册,猛然发觉:上报人口竟比三年前少了三百七十二人,可田亩未减,赋役照常。
他心里咯噔一下——这不是灾荒减员,是人为压户,为的是少报用度,逃避稽查。
他咬牙拓下了改动痕迹,用极淡的墨拓在薄纸上,藏进鞋垫夹层。
回家路上突降暴雨,泥泞难行,他跌了一跤,爬起来继续走。
到家脱鞋时才发现,鞋垫湿透,墨迹早已晕染模糊,只剩一片灰黑。
他跪在地上,眼泪混着雨水淌进裂缝的地板缝里。
“完了……全毁了……”
就在这时,院门“吱呀”一声推开。
一个身影站在雨中,浑身湿透,怀里紧紧抱着一本用油布层层裹住的册子。
是徐醒。
那个每日在茶棚酒肆讲“碗行记”的市井说书人。
“你说的话,早有人记下来了。”他把册子放在桌上,解开油布,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记录,“东坊去年添丁四十六,病故十九;西闸三村隐户八户,共二百一十三口……这是我跑断腿记下的真户籍。”
李仲文怔住。
“你……为何做这个?”
徐醒笑了笑,眼角有风霜刻痕:“因为我小时候饿过。我知道,少报一口人,就有一家人躲在暗处啃树皮。”
屋外雨声渐歇,烛火跳了一下,映亮了桌上那本干爽如初的册子。
同一时刻,萧澈在王府偏殿召见苏锦黎。
窗外竹影婆娑,他倚在软榻上,面色苍白,眼神却锐利如刃。
“你推行配粮制,本意为公。”他缓缓开口,“可若人人求‘均’,却不解‘公’为何物,当如何?”
苏锦黎立于阶下,目光平静:“不教他们算账,只让他们看账。”
次日,陆砚命人将全城配粮图绘于丈余布幔,悬于民议堂外。
红、黄、蓝三色标记各坊盈亏:红色为缺粮区,多孤寡老弱;黄色为持平;蓝色为余粮。
百姓初时不解,指着红区骂“偏心”。
可几日后,有人发现那些红点所在,全是老人蜷居的破屋、孩童挤睡的祠堂。
渐渐地,骂声少了。
有人开始自发组织“余粮互助会”,将自家节余的米粮匿名投入街角陶瓮。
瓮无名,投者亦不留名。
只有一块小木牌写着:“给红区的人,热口饭。”
数日后,红区渐淡。
而在城南一只无名瓮前,总能看到几个瘦小的身影放下半个馒头,或一把洗净的野菜。
守瓮的老仆从不追问,只默默记下:某日,辰时三刻,褐衣女童置入青菜一束;某日,午末,跛足少年放糙米半升……
风起时,炊烟袅袅,铃声再响。
徐醒站在鼓楼前的石阶上,拍了三下醒木。
台下已围满了人。
他望着台下那一双双渴盼的眼睛,忽然笑了。
“今儿我不讲帝王将相,也不说英雄传奇。”他顿了顿,声音沉下来,又带着一丝暖意,“我讲一碗饭。”
众人屏息。
他抬起手,指向远处锅社飘起的炊烟。
“古有‘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今有‘三岁娃娃和老爷爷同饭’。”
“你说这不公平?可谁小时候没饿过?”徐醒一语落下,鼓楼前鸦雀无声。
细风掠过人群,吹动了挂在陶瓮边的铜铃,叮当一声,像是应和。
那妇人站在前排,锦缎披帛在风里微微颤着。
她脸色涨红,手指直指说书人鼻尖:“我家捐了十石米,凭什么孩子分得和乞儿一样?朝廷不是讲‘多劳多得’?”声音尖利,刺破寂静。
徐醒却不恼,只将醒木轻轻一拍,声如裂帛。
“那你家孩子,昨夜吃了几碗?”他问。
妇人一愣,下意识答:“三碗。”
“巷尾王婆孙儿呢?”徐醒转头看向人群。
一个老汉接口:“半碗,省着给奶奶喝。”
徐醒点点头,目光又落回妇人脸上:“您家一碗顶人家六碗,还不够多?”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粮是您捐的,心也是您的。可这饭,烧出来是为了活人,不是为了比高低。”
妇人张了张嘴,终究没再出声。
她低头看着自己绣金线的鞋尖,雨水浸湿了青石板,也浸湿了她的骄傲。
良久,她转身离去,背影僵硬,却不再激烈。
次日清晨,锅社门前来了个仆从,抬着二十副新陶碗。
泥胎厚实,釉色温润,每只碗底都刻着一行小字:“少一口,多一人”。
没人知道是谁送的,但徐醒看见时,只是笑了笑,把其中一只摆在了最显眼的灶台上。
与此同时,李仲文终于走出了那间昏暗的配粮司小屋。
他怀里紧抱着一本用油布包好的册子——徐醒所录的“真户籍”副本。
手心出汗,指尖发凉。
他知道这一去,若被发现,便是抄家罢官的罪名;可若不去,那些藏在册子里的名字,就永远只是废纸上的墨点。
他穿过城南旧渠,脚踩碎石与泥水。
忽闻前方争执声起,两名火工队匠人在一根断裂的水管旁对骂。
一人指着对方鼻子:“你偷懒不巡管,今日爆了水闸,淹了东坊三户人家!”另一人怒吼:“是你昨日试压太猛,根本不顾管壁承力!”
李仲文本欲绕行,脚步却顿住了。
他蹲下身,借着残阳余晖查看裂口——内壁锈迹斑斑,边缘有明显修补痕迹。
他掏出随身小刀,一点点刮开铁皮,露出底下陈年刻痕:
“癸巳年,工部丙字库出,代用废料。”
十年了。
这些所谓“新管”,竟是当年工部淘汰的废品翻新重铸,竟一路流进了民生工程。
他猛地站起身,脊背发寒。
这不是疏忽,是层层瞒报、以次充好。
而百姓喝的水、浇的田、烧的灶,全系于这般危管之上。
正要离开,肩头忽被一只手搭住。
回头,是个黑脸汉子,穿着火工队粗布衣,帽檐压得很低。
可那眼神,李仲文认得——正是那夜山脊上,曾潜入内务府档案房外的黑衣人。
“你想说的,我们都知道。”那人声音低沉,“现在,你要不要一起修?”
远处,渠水奔流,晚霞如血,映得整条河道像在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