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第一声水响就顺着沟渠传到了城门口。
那不是哗啦的奔涌,也不是急切的冲刷,而是一种沉稳的、持续的流动声,像是大地终于松开了牙关,吐出了一口绵长的气。
七道闸口在昨夜子时全部开启,铁锁熔断,青铜逆流阀逐一回缩,像是一条被禁锢多年的龙,缓缓舒展筋骨,睁开了眼。
赵九斤站在最上游的石台上,手里握着一段烧黑的竹竿——那是他用来测试水流速度的标记。
此刻它顺水漂走,不急不缓,三刻钟后准时抵达下游渡口。
火工队的老匠人蹲在岸边,伸手探进水里,又搓了搓掌心,咧嘴笑了:“清的,没泥腥,能淘米。”
消息像风一样刮过街巷。
人们从门缝里探头,从墙头往下望,有人提着桶却不敢靠近,仿佛怕惊扰这来之不易的流淌。
直到一个老太太颤巍巍地端出半瓢空陶罐,蹲在渠边接了一满罐水,仰头喝下,咂了咂嘴说:“甜的。”
人群才轰地动了起来。
炊烟最先升起。
上游人家支起灶台,拿渠水淘米煮饭;中段的妇人挽袖洗菜,青菜一入水,浮尘散开,叶片竟透出鲜亮的绿;再往下,几个孩子光脚踩在浅滩上搓衣裳,笑声溅得比水花还远。
田里的老农跪在田埂边,看清水漫进干裂的土缝,嘴唇哆嗦着念了一句:“活了……地活了。”
这不是一次简单的通水,而是一场无声的秩序重建。
苏锦黎立在桥上,风吹起她素色裙裾,她看着这条由百姓自发组织起来的生活长链,眼神终于松动。
她没有下令,也没有宣告,只是静静站着,像一棵终于等到春讯的树。
傍晚时分,有人提议立碑。
“该把名字都刻上去,”一个年轻书生激动道,“李仲文、赵九斤、火工队十二人,还有七皇子府那位神秘的‘勺先生’……不能让后人忘了是谁劈开了这条命脉。”
赵九斤听了,摇摇头,把手中的铁锹往地上一插。
“不用刻名字。”他说,声音粗哑却不容置疑,“只要每天有人在这儿做饭,就没人能抹掉这条路。”
众人沉默。
他知道有些人总想把功劳钉死在石头上,可真正的延续不在碑文,而在烟火。
当晚,第一户人家在渠边搭起永久灶台,用旧木梁和青砖垒成,屋顶盖瓦,门前悬匾——四个漆红大字:此火不灭。
烛光照着匾额,也照着锅里翻滚的小米粥。
那户人家不分贫富,摆出十副碗筷,谁路过都能坐下喝一碗。
有人说他们傻,他们只笑:“从前饿的时候,是谁给我们一口饭?现在轮到我们了。”
与此同时,苏锦黎已在火工坊前站了整整两个时辰。
炉火通红,映得她半边脸发亮。
剩余的“渣铁”——那些曾层层封锁水脉的废料——正被投入熔炉,火焰咆哮着吞噬锈迹与罪痕。
三个时辰后,百枚小铃出炉,形如碗底,厚实朴素,内壁镌刻四字:水源共守。
她亲自将铃分发至沿线村落,每村一枚,交到村长手中。
“这不是赏赐,是责任。”她说,“凡发现水质有异、管道破损者,摇铃为号。邻村闻声,须在一炷香内派人响应。若迟误,同责。”
话音落下,无人质疑。
次日清晨,试铃。
第一声来自三里坡,清越悠长;紧接着东柳村应和,南坪村紧随其后,百余声响接连而起,穿越田野山丘,在晨雾中交织成一片空灵回荡。
风掠过铃身,竟引得余韵共振,嗡鸣不绝,宛如天地间奏起一支无词的歌。
陆砚立于高岗,手执纸笔记录音波起伏。
他原以为这只是警讯系统,可当那节奏渐渐浮现,他忽然停笔,心头一震——
这百余铃声的间隔与强弱,竟暗合民间传唱的《节气耕作歌》:春播、夏耘、秋收、冬藏,起承转合,丝毫不差。
他望着远处炊烟袅袅的村落,轻叹:“他们不是在报警……是在唱歌。”
而在宫墙之内,顾春和已三日未进新药。
皇帝近日不再咳喘,却整日伫立窗前,目光追随着御花园中新引的一脉细流。
那水从西渠而来,绕假山而下,跌入小池,叮咚作响。
他常一站就是半个时辰,仿佛在听什么人语,又像在等什么回应。
这日午后,顾春和请来了柳氏——那个曾在“百家饭日”第一个接过汤勺的主妇。
她在御花园一角支起小灶,架锅淘米,用的正是渠水。
柴火噼啪,米香渐浓,白汽裹着暖意飘入寝殿。
皇帝脚步一顿,转身欲避,却又停下。
良久,他缓缓走出殿门,站在灶台十步之外,看着柳氏熟练地搅动粥锅,动作自然得如同千百次做过一般。
“她……也吃这个?”他忽然开口,声音低哑。
顾春和立于身后,平静答道:“人人都吃,只是从前您不知道。”
皇帝没再说话。
他慢慢走近,在柳氏递来瓷碗时,伸手接下。
双手微颤,热气扑面,他低头看着那碗朴素的小米粥,忽然轻声问:
“我……能自己吹凉吗?”
柳氏一怔,随即点头:“能,这是您的饭。”
他低下头,对着粥面轻轻吹气。
一口,两口,吃得极慢,极认真,像在重新学会一件早已遗忘的事。
当夜,月色如霜。
王府深处,书房灯未熄。
萧澈倚在榻上,唇色依旧苍白,但眼底清明如镜。
他翻过一页文书,指尖在某处轻轻一点。
窗外,风铃轻响。
他没有抬头,只低声唤了一句:“陆砚。”
黑暗中,一道身影悄然落地,单膝跪地,无声等候。
萧澈将一份名单搁在案上,封皮无字,纸角微卷。
“你记性好。”他轻声道,“帮我看看这些人——哪一个,最怕听见水声?”萧澈将那份无字封皮的名单推至案前时,指尖微微一顿。
烛火在他眼底跳动,映出一层薄而冷的光。
他没有看陆砚,只望着窗外那串悬于檐下的水源铃——风过处,铃身轻撞,一声细响如针落地。
“不必立刻抓人。”他嗓音低缓,似有痰音未清,可字字清晰,“你去放话:凡主动交出私渠图纸、退还贪墨银两者,可免死罪。”
陆砚眉心一紧,单膝仍跪在地,抬头望向榻上那人。
“殿下,如此宽纵,恐失威严。”他知道这份名单上的名字有多重——亲王、陈砚之、崔明远……哪一个不是盘根错节的老狐?
哪一个不是靠截水起家、借旱敛财的巨蠹?
萧澈却笑了,唇角微扬,像冬雪落在刀锋上。
他抬手轻咳两声,帕子掩口,再摊开时并无血迹,但指节泛白。
“让他们自己撕开口子。”他说,“一个人逃了,十个就信;十个认了,百官皆溃。我要的不是案子,是人心的裂痕。”
陆砚默然片刻,终是低头应下:“属下明白。”
三日后,工部主事周礼携账册自首,伏跪宫门外,声泪俱下。
他供出亲王别院温泉日夜不歇,引西山活水直灌池中,耗水量竟超京城三日民生所需。
更令人震惊的是,其地下暗渠纵横交错,图纸藏于佛龛夹层,图中标注“伪涝毁道”四字,竟是为掩盖改流痕迹,故意制造下游洪灾假象。
消息尚未公开,朝堂已震。
苏锦黎是在火工坊听闻此事的。
她正监督最后一炉渣铁熔尽,听见远处马蹄急踏,一名信使冲进村口高喊:“周主事伏罪!供出亲王!”人群先是静,继而爆发出压抑已久的怒吼。
有人砸了自家祖传的陶瓮——那是早年为存雨水所备;有老妇抱着孙子痛哭,说孩子五岁那年因饮浊水发高热而亡。
她站在炉边,风把灰烬吹到裙角,却没有动。
原来最深的恶,从来不是干旱本身,而是有人明明握着水源,却偏要让天下渴着。
当晚,她入宫请见皇帝,却被顾春和拦在外殿。
“他今晨第一次亲手舀水洗面。”顾春和低声说,语气里有种难以言喻的震动,“没让宦官代劳,也没说什么,就是站着,一下一下,把脸浸进去又抬起来。水珠顺着皱纹滑下来,像一场……迟到的雨。”
苏锦黎怔住。
她绕过回廊,行至太液池畔。
天光初亮,水面浮着薄雾,皇帝果然立在那里,手中铜勺半空停顿,倒映着晨曦与苍老的脸。
她转身欲走。
忽听身后传来极轻的一声:“等等。”
她停下。
皇帝没有抬头,只将空碗轻轻放在石阶上,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吹散:“替我……留一口饭的位置。”
那一刻,她忽然明白了什么。
不是赦令,不是权谋,也不是胜利的号角。
是一个长久居于高处的人,终于肯承认自己也曾饿过。
她从怀中取出那只最初盛过粟米粥的旧陶碗,置于他碗旁。
两碗并列,一大一小,一新一旧,映着粼粼晨光。
远处,渠水奔流不息,穿过宫墙,漫向田野,仿佛大地终于学会了呼吸——而所有曾渴过的人,都听见了它的心跳。
数日后,宫门之外悄然多了一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