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志,我们不是要操作展示,只是做个测试!”
见门口负责人不肯放行,段越湖忍不住提高了嗓门:“五分钟,就五分钟,顶起来测完就走!
“我说不行就是不行。”负责人语气很硬,“你们要是执意带进去,出事谁负责?要是滑油、要是压坏地板,别说是参加广交会了,连你们单位都得被通报!”
陈露阳还想再解释几句,负责人却已经把手往后一摆:“规定是上头定的,我一个小科长改不了。要真有问题,你们去找会务组签字吧。”
气氛一时凝滞。
段越湖脸涨得通红,手指紧紧攥着那只千斤顶,嘴唇都在颤:“要是眈误覆审,我们厂这一年白干了————”
陈露阳皱着眉,还在想该怎么圆,忽然两辆黑色伏尔缓缓开了进来。
车门打开,罗启民和另外一个身着中山装、戴草绿色干部帽的中年人从车上下来。
身后还跟着秘书和随行的几位代表。
瞧见罗启民,陈露阳眼睛登时一亮,尤如看见救命稻草。
“罗工,救命啊!”
罗启民正跟着同车的人有说有笑,被这一声喊弄得一愣,转头一看:“小陈?出啥事了?!”
陈露阳还没等开口,结果拦他们的负责人反倒先上前一步,扯着嗓子先喊出声:“沉经理,这几位非要往会场带机械设备,说是要补测数据,可我们有明令,液压设备禁止入馆。我不放行他们就不肯走。”
全国机电进出口总公司副总经理沉柏亭的目光落在陈露阳和段越湖身上,“你们是哪家单位的?”
“报告领导,我们是东州汽车修造厂的。”段越湖立刻上前,语气里透着焦急,“我们展品覆审差一个底盘静压测试数据,厂里的底盘强度已经达标,只是报告没补上。”
“这是补测所需的工具,手动液压千斤顶,不带电,不带压,只要能进馆就行。”
沉柏亭疑惑:“千斤顶?”
他看向陈露阳手里那只银灰色的小家伙,“这东西哪儿来的?”沉柏亭问。
“报告沉经理,是我们厂自制的。”陈露阳答。
沉柏亭疑惑地看向陈露阳:“你们厂又是哪家单位?”
罗启民在旁边小声开口:“省机械厂的,他是陈露阳。”
沉柏亭的眼神登时不一样了:“你就是陈露阳啊?岁数这么小的吗?”
见对方知道自己,陈露阳马上套近乎求情:“领导,求求您通融一回,我们真不是违规操作,只是为了补数据。”
“明天复审要是交不出报告,他们的车就得被取消参展资格。”
“咱好不容易有这几辆能上会的国产车,不能就卡在这一道手续上啊!”
许铁成和段越湖的眼神,这一瞬间深深的烙印在了陈露阳的身上。
恨不得将他一辈子都记在心里。
沉柏亭问道:“你们要测试的是哪台车?”
许铁成赶紧回答:“c厅东区,轻型载货车样车。”
沉柏亭沉吟片刻,语气忽然变得干脆:“让他们进。”
负责人听到有领导放话,马上二话不说的痛快答应。
“拿稳了。”陈露阳将千斤顶送给段越湖。
“好!”
来不及思考为什么陈露阳站在门外,许铁成和段越湖抱着千斤顶奔向展馆。
瞧着段越湖抱着千斤顶冲进展馆,沉柏亭笑道:“走,咱们也去看看热闹。”
两个人走了几步,罗启民脚步一顿,回头纳闷的看着陈露阳:“你怎么不进去?”
陈露阳有些尴尬的挠挠头:“我进不去。”
“进不去是啥意思?”罗启民疑惑问。
“我证件被收回去了,现在不是会务组的人了,进不去了。”陈露阳低头踢了踢地面。
听到陈露阳的证件被收,沉柏亭停住脚步,有些诧异的看着他。
陈露阳心里说不后悔是假的。
“我们翻译组现在正是最忙的时候,我没听命令,擅自离岗,跑出来给段同志取千斤顶,犯了纪律,被组长开除了。”
这话一出,不仅沉柏亭,就连罗启民都愣住了。
“那俩人是你朋友?”罗启民也忍不住问。
陈露阳苦笑:“今天才认识。”
罗启民更纳闷了:“今天认识,就能为了人家厂子的事,背处分跑出去?还把自己的工作给丢了?”
陈露阳后悔中混杂无奈:“那咋整,大家都是造汽车的,不容易。
“我背处分,顶多就是名声难听点儿,厂里还能理解,不至于真开除我。”
“但他们要是少了这个报告,就不能参加广交会了。全厂几百号人几个月于出来的活啊,真要因为这一点卡住,心里哪受得了。”
陈露阳越说越是低落。
对于一个好面子又爱装点小牛逼的人来说,没有得到表扬,那都是耻辱!
更别说是挨处分了!
况且这个处分还是直达工业部,到时候一定会反馈到学校。
啊呀————一想到这,陈露阳真是跳河的心都有了!
瞧着陈露阳低落的模样,沉和罗的表情有些复杂了。
这年头,愿意挺身而出,为一个毫不相干的厂子而甘愿牺牲自己前途的人,有吗?
有!!!
但是,这么年轻就有勇气做这事的人,太少了。
沉柏亭有趣的看着的年轻人,问道:“你既然身上有任务,怎么不让机械厂的同事们领他们去取东西?”
陈露阳挠头解释道:“那是东洲厂的车,不是我们省机械厂的。要我让自己厂的人去帮他们取东西————这不象话啊。”
“我一个翻译,跑出去没人追责我,可要是把自己厂的人都喊出去,让人误会成单位之间私下串联”,别说帮不上忙,反倒把自己人都得牵进去。
“再说这活儿急,能跑的人越少越快。我一个人出去,两个小时就回来了。”
“要再找人、再说明情况、再协调————估计覆审都得赶不上了。”
沉柏亭听的点头:“那你下面打算咋整啊?”
“下面看看能不能跟我们厂领导挤一个屋子,不行就打个地铺,先混几天。”
陈露阳盘算着自己的后路。
反正于岸山和郝逢春俩人一屋,自己跟着进去挤挤,睡两天也没问题。
再说了,等覆审结束之后,进出口预展会向记者开放。
没准自己还能趁机,用省机械厂技术人员的身份混进去呢!
到时候向宋亚宁求求情,讨讨好,万一能留下呢~
“行,年轻人睡睡地铺,也不是什么坏事。”
沉柏亭轻描淡写的说了一句,转身走进了大厅。
罗启民紧跟其后,忍不住指着陈露阳来了句:“你小子可真行!”
陈露阳不满的看着瞧着两个人离开的背影。
什么人啊这都————还打地铺不是坏事。
你丫咋不打地铺呢!
小心眼的陈露阳记住了这个地铺狗,接着独自一人站在展厅外面,一双眼睛忍不住往里瞟。
这踏马要是自己送来了千斤顶,但是广州厂的小汽车还是不合格,那自己可就白牺牲了。
“唉!
突然,门口的负责人冲着陈露阳招招手。
陈露阳有些狐疑的看着会场负责人。
刚刚俩人还跟要打仗似的,死活不让自己进门呢,现在咋还又招呼自己了?
他走向展厅,接过负责人递过来的烟。
火柴划过,陈露阳有些惊讶的接过负责人划过的火。
“老弟,刚刚没办法,我是管场馆的。
负责人自己也摸出一根烟。
“我要是让你进去了,我就犯纪律了。”
陈露阳充分表达理解:“哥,你这么做就对了,换成我————我,害!”
他深深吸口烟。
换我,我还是他妈的得想办法让你进!
就这时候,陈露阳一个念头就想开了。
虽然后悔归后悔,但要是时光倒流,他还是会选择出去拿千斤顶。
之前他能帮周云,今天他就会帮东州厂。
转过头,陈露阳通过门缝往展馆里看。
负责人道:“兄弟,你没证件,我不能放你进去。但是这块儿你随便呆。”
“我去给你整杯茶水去。”
陈露阳不想喝茶。
“同志,你能不能帮我个忙,进去瞅瞅那大哥的车成没成?”
“成,我去给你侦查侦查!”负责人踩灭了烟头。
说实话,他对那个小不伶仃的千斤顶也很有兴趣。
“我去看看,出来告诉你结果。”
此时的展馆相当热闹!
听说东洲厂的人捧回了一个小千斤顶,会场里的参会代表全都好奇的凑过来——
看。
大家都是造车的,对于车间里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都很有兴趣。
只见段越湖先是确认受力点,随即又取出垫片和限位块,精准地塞到合适位置。
接着泵杆插入,轻轻一压!
只听“嗒、嗒、嗒”清脆的金属杆的节奏声响起,短短几秒后,车身竟然缓缓升了起来。
东州厂的两位参会代表立刻掏出测量仪器,钻到车底校准表盘、记录数据。
随着千斤顶慢慢放压,车身稳稳落地,拿着测试报告,段飞速跑向了评审组办公室。
眼看千斤顶被放回到地面上,周围的参会代表都好奇的围了上去。
“这玩意儿,真有意思。”
有人蹲下去看,赞叹道:“虽然样子小,但是做工还真细。”
“瞧这油缸的行程,这手艺,怕是得车间里干了十几年的老焊工才焊得出来。”
“这东西要是量产出来,那修理厂、运输队都能用上。
3
“确实是————轻便、实在,还不占地方。”
沉柏亭和罗启民也跟着围了过来“这小千斤顶挺有想法。”沉柏亭站在一旁,目光顺着车底一路掠过。
罗启民感慨:“有想法,但是太冲动。”
“毕竟砍柴是砍柴,生火是生火,烧饭是烧饭————”
沉柏亭笑道:“但是砍柴生火,也不都是为了烧饭。”
正说着,一直在旁边偷偷观察的负责人瞅准时机,抢先一步跨了过来,主动挺身道:“领导,我这就把千斤顶搬走!”
“放这吧。”沉柏亭说道。
“蛮好看的小东西,不漏油也不晃,在展厅里找个不碍眼的地方放着,回头谁要是想看底盘,能用的上。”
“好嘞!”负责人怀抱着千斤顶,开始左右撒嘛地方。
“交给我吧!”一旁的于岸山伸出手。
“这是我们厂的东西,交给我们就好。”
负责人正愁不知道放哪好,一听有人主动开口,马上高兴答应,将千斤顶交给了于岸山。
“老于,这是你们厂的东西?”旁边的参会代表瞪大了眼睛,好奇的问。
于岸山乐呵呵道:“算是吧,这是我们厂驻片儿城修理厂造出来的设备,四舍五入,应该算我们厂的东西!”
当下几个参会代表凑过来,大家又夸又赞的,互相一顿吹了彩虹屁,这才回到各自的展位上,准备收拾东西回招待所。
“奇怪了,小陈哪去了?”
郝逢春左右看了看,没有看到陈露阳的身影。
“是啊,这种场合怎么没瞅见那小兔崽子?”于岸山纳闷。
“平时那么喜欢出风头的人,还能舍得这个机会,躲在后面当无名英雄?”
回到展台,于岸山皱眉看了看车里的曹青杭。
这几天曹青杭的状态非常差。
每顿吃不了多少东西不说,胃病似乎又犯了。
手时不时的就要在胃上按上一会儿。
除了在说起小汽车的时候,还能强打精神,正常交流,其馀的时间就是呆在旁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曹啊,你要不舒服就先回去歇歇。”郝逢春心疼曹青杭。
“我没事,坐会儿就好。”曹青杭声音有点虚,从车里站了起来。
“好什么好!”于岸山一个眼珠子就瞪了起来。
“回去歇着去!”
曹青杭笑道:“领导,您不是不给我假吗?”
于岸山骂道:“谁说给你假了,赶紧回去躺着!”
曹青杭试探:“那我可真回去了。
于岸山:“赶紧滚!”
曹青杭乐道:“那我可谢谢领导了。”
走出展览馆,曹青杭突然脚步一顿。
只见展览馆门口的收发室里,陈露阳翘着二郎腿儿,手里架着报纸,正眉飞色舞的跟展馆的负责人唠嗑。
瞧模样,似乎吹牛逼吹的正在激烈的时候,有两三个小唾沫星子都喷出来了。
“小陈,你不在展馆里呆着,在这坐着干啥?”
陈露阳猛回头:“哦呦,曹工?!这还没到点呢,你这是要出去?”
曹青杭问:“你这是怎么回事?”
陈露阳潇洒:“我被撵出来了,不是翻译了,我进不去了。”
“哦。”曹青杭应了一声,按着胃,往前走了两步,又猛地回头:“你不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