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厅里,东洲厂的几个代表仍然半信半疑,段越湖问:“他不是翻译吗?真能干这事?”
许铁成咬牙:“死马当活马医吧,试试总比等死来的好。”
俩人正说着,就听见声音响起:“许厂长!”
陈露阳快步跑出工业机械厅,冲着两个人挥了挥手。
“我们走吧。”
许铁成多问了一句:“你请下假了吗?”
陈露阳停顿一下:“请完了,走吧。”
走出展馆,外头的风里带着灰,太阳正往西偏。
院子里停着一排临时接送的会务吉普车和巴车,司机们一个个的正站在车下面抽着烟唠嗑。
陈露阳快速的众司机脸上扫了一圈,选定一个模样像主事的,果断掏出一根烟走过去。
“师傅,我们要去西客站的修理厂,借辆车行不?”
司机纳闷的看了看他们:“你们参会的,去修理厂干啥?”
许铁成急道:“师傅求求你帮帮忙,我们厂差个报告,没法覆审。”
“他们修理厂有千斤顶,能帮我们。时间紧,求你捎我们一趟。我替我们全厂谢谢你。”
司机不相信:“就算他们有千斤顶,你咋取来啊?”
陈露阳急着解释:“我们的千斤顶不大,见方的,就比一块青砖大一圈,拎着就走。”
司机来兴趣了:“能拎的千斤顶?还有这新奇玩意呢??这我可得瞅瞅。”
眼见这人心动就要上车,旁边的师傅忍不住提醒:“哥,公函!!!没有公函咱们不能出车!”
司机赶紧道:“对,你们有没有公函,没公函可不行啊!”
“我们这些车都是要保证会场的,不能随随便便跟人走。”
陈露阳、许铁成懵的站在原地。
他们出来的匆忙,哪有公函啊!
司机瞅着他们一个个支支吾吾的模样,无语的招招手。
“算了,来来来都先上车,先走再说!”
众人赶紧上车,油门激活,直奔西客站修理厂方向开去。
“师傅,我们没公函,你带我们出去会不会受处分啊?”陈露阳不放心问。
“啥处分?谁给我处分?”
司机说着,从旁边抽出一沓公文。
“有公函最后也是汇总到我这,我说有就有!”
牛逼!
陈露阳伸出大拇指,给自己点了一个大大的赞!
最近他这认人的眼神真是练习的愈发精粹了,一打眼,他就觉得这人是车管员。
没想到还真是!
上车后,车子一路颠簸着往西开。
二十多分钟后,车子在西客站那片低矮的红砖房前停下。
进入修理厂,迎面就是熟悉的汽油味和金属敲击声。
风里混着油灰、机油和铁屑的味道,”小陈主任,你咋回来了?”
修理厂外,陆局正在给养的花换土。
瞧见一群人急匆匆的从车里下来,他一脸诧异的问。
陈露阳来不及解释:“之前你焊的千斤顶,在不在厂里?”
陆局道:“在,在在在,现在老张他们正用着呢。”
一群人急匆匆的冲进修理厂,此时的小修理厂依然是一片热气腾腾的气氛。
左边,张国强、左琢、刘康文和谭松仁他们正弓着腰,在一辆小汽车底下拧螺丝;
右边,北大的张殿才带着学生正架着仪器做试验,桌上摆满了模型和图纸。
厨房里,李河、孙红军和焦龙正在忙乎摘菜做饭。
整个车间里油花四溅,焊光一闪一闪。
陈露阳早就习惯这种热闹,抬腿跨过一堆零件就往里走。
可跟在他身后的许铁成和段越湖却是皱着眉,不住的上下左右打量。
他们一个厂长、一个总工,干了一辈子汽车生产,见过的车间也不算少,可眼前这一幕————实在让人“叹为观止”。
这哪象一个修理厂啊?!
实验室、车间和厨房全都放一块了,所有的角落里全都摆满了东西。
空气里是葱油味和机油味混合,真是要多“混搭”有多“混搭”。
还等不及他们从专业的角度去评论修理厂,陈露阳已经领着他们在一辆待修的小汽车旁边站定。
“还真是千斤顶?!”
许铁成不敢置信的看着地上的小东西。
只见一个巴掌高,通体银灰,底座厚实,焊缝细密的小物件抵在车的底盘上,随着陈露阳踩动侧面的踏杆,小汽车的车头竟然缓缓地升了起来。
段越湖瞪大了眼,整个人都震住了,那种惊喜几乎是下意识地溢出:“同志!能不能借我们用一下?就一会儿!”
没等陈露阳开口,张国强却唱起了反对意见。
“不行啊!”
“这车油路还没通呢!要是动千斤顶,车一落,油管全得崩!”
大家都是造车的,自然知道轻重。
那台千斤顶正稳稳撑着车底的横梁,要撤下来,就得先放车、拔管、收油、归位————一整套流程下来,没二十分钟别想完。
陈露阳皱眉:“等不了那么久。”
段越湖急得撸袖子就要上场:“我跟你们一起修!!”
眼见陈露阳等人围着千斤顶转个不停,陆局忍不住问了句:“小陈主任,你们这是要用千斤顶?”
陈露阳:“我们有急用,得把千斤顶拿走。”
陆局一拍大腿:“你咋不早说,前几天我手痒,又焊了一个新的!你们正好把新的拿走。”
上一次,陆局重出江湖之后,焊工的瘾就被勾起来了。
用着平常休息的功夫,拿着焊枪照图纸又焊成了一个千斤顶。
为了彰显焊工的技术,他还特意在缝口上加了两道细焊线,在提手和踏杆的交接处,又加了个圆弧形加固片,看着比第一版更漂亮,更结实。
片刻后,陆局抱着那只崭新的小千斤顶回来。
“这玩意儿昨晚刚焊完,油还没加。”
段越湖诧异:“这么小的千斤顶也得加油?”
陆局细心解释:“再小他也是油压千斤顶啊!没油它就是个空心壳子,啥也顶不起来!”
说着,陆局拧开小小的加油口,用漏斗往里倒上淡黄色的液压油。
就在几个人忙活的时候,段越湖的目光无意间扫向墙边的铁架。
那上头整整齐齐地摆着一排零件。
这些零部件型状大小各异,却都有一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
远看像小汽车的零部件,可仔细一瞧,轴承的内径、螺纹的牙距、垫圈的厚度都和常见型号不太一样。
“这是什么?”段越湖好奇地问。
“这是我们修理厂自己做的通用零件。”陈露阳顺口解释了一句,“通用的?”
许铁成拿起一个火花塞样件在手里掂了掂,眼神中闪过一丝讶异。
陈露阳点头:“恩,兼容十几种中小型车和吉普,能顶几个原装件的型号,方便修车用。”
段越湖眼里闪过一丝惊讶。
他是万万没想到,这个看似不起眼的小修理厂,居然还有“标准件”这种东西!
张国强等人也不可思议的看向陈露阳。
以前说到通用件的时候,陈露阳都是不遗馀力的大夸特夸!
表情里的张扬得意恨不得掀到天上,巴不得让所有人都知道有通用件这么个了不起的东西。
可是今天,陈露阳的表现明显很反常。
甚至————可以说是有一丝焦虑。
出事了?
几个老师傅互相看了一眼,神色中闪过疑惑。
终于,陆局将灌好油的千斤顶递给了他们。
许铁成抱着它,恨不得立刻冲回展馆。
门外,车管员早就打着了火,一副准备猛踩油门飞回展会的架势。
“同志们,得快点,不然闭展前可赶不回去了!”
几人正要上车,却被陈露阳一把叫住:“等等!”
车管员一愣:“咋了?”
“你这车一路颠簸够呛了,后桥都渗油了。”
陈露阳蹲下身,抹掉一层灰,顺手一拧螺栓,“这地方油迹都出来了。”
车管员蹲下去看,果然一条浅浅的油线顺着底梁往下淌。
“师傅你把车留这,我让我们师傅给你做个免费保养和底盘紧固。”
车管员都替他们着急:“我把车留这,那你们回去咋办?”
陈露阳道:“我们厂自己有车,回得去!”
院子里,焦龙早就发动了小汽车,就等着陈露阳他们上车。
许铁成瞪大了眼睛。
“————这不是省机械厂的劲霸小汽车吗?你是省机械厂的?”
陈露阳不愿说这事:“先上车吧,咱这车不比那吉普慢。”
车子一路往东,轰隆隆地驶回展馆方向。
夕阳斜照,风从窗缝里灌进来,带着汽油味和灰尘。
坐在小汽车里,许铁成和段越湖脸上那股紧绷的劲儿,总算是松了。
段越湖笑道:“小陈,说实话,我到现在还以为你是翻译,真没想到你也搞机械。”
许铁成也道:“是啊,我们这些展馆里的人都以为你是外语学院的呢,口音还挺标准。”
副驾驶的陈露阳回答:“翻译确实也干,我本职是省机械厂的橡胶车间主任。”
段越湖瞪圆了眼,“你是车间主任?!”
焦龙一边开车,一边咧嘴笑道:“可不咋的!”
“陈哥不仅是车间主任,还是我们厂驻片儿城修理中心的负责人呢!”
车厢里一阵短暂的沉默。
许铁成和段越湖面面相觑。
谁都没想到,这个在会场里翻译外文资料、穿着整洁的年轻人,居然是个真正在车间干活的主任。
许铁成惊讶道:“小陈,瞧不出来你这深藏不露啊!”
陈露阳苦笑着回答:“我哪有啥深藏不露的,这点本事全都是厂里培养的。”
“我也算半个修车工出身,知道造一辆车不容易。”
“你们小汽车造的那么好,要是因为少个报告就无缘广交会,那就太可惜了“”
“可不是嘛!”段越湖叹了口气,”本来我们想着出发前在厂里再做一轮测试,把最新的数据更新上去。”
“可谁知道那几天偏赶上动力科那台液压泵出了毛病,维修工连夜抢修了两天都没修好。”
“总装那边等着出车,我们又得按调度时间把样车装箱发运。”
“工期一眈误,报告就补不成了,只能先把上一次的试验数据塞进资料袋。”
越说,段越湖的嗓门越高:“本想着反正底盘结构没变,数据差不了多少,先上会儿再说。没想到评审组卡得这么紧,一口咬死要实测报告。”
许铁成宽慰道:“咱这车是新设计的轻量化底盘,减震支点多,用料也薄。
专家要看的是动载数据,不是纸面参数。没报告,他们肯定不敢放行。”
陈露阳叹了一口气:“这就是咱机械口的老毛病,该补的试验总想着回头再做”,结果回头一忙就回不去了。”
许铁成和段越湖对视一眼,都忍不住苦笑。
“只怪咱条件太赶,很多数据还没来得及完善。要不是你这回帮忙,咱这趟可真白跑一趟。”
“别这么说,”陈露阳提起精神。
“你们的车做得好,比啥都强。过了覆审,去广交会就是板上钉钉的事。”
“要真能过,你可就是我们厂的救命恩人了。”许铁成感激道。
陈露阳叹口气:“许厂长,你先别谢我。”
“我现在就怕展会那边卡得严,要是死规定不让进设备,我们可就麻烦了。”
段越湖的眼神一沉,“进不去,也得想办法抬进去。”
“我就是扛着,也得把这机器送进去!”
车子一路疾驰,直到夜色压下来,才重新停在展馆外。
路灯亮起,灯光在玻璃幕墙上晃动,映出一层层人影。
展馆门口已经开始封场,安保人员在巡查,门口两道围栏口严得很。
陈露阳抱着那只小型千斤顶落车,跟许铁成和段越湖直奔展馆值班处。
值班负责人是个中年人,戴着红袖章,一脸公事公办。
“你好,包打开一下。”
陈露阳乖乖把布包递过去。
对方一摸,眉头就皱了。
“这是什么?”
“千斤顶。”陈露阳如实回答。
“千斤顶?”值班负责人的语气一下子就冷了。
“液压设备不能进场!大会有明文规定。”
段越湖急道:“同志,我们是机械州汽车修造厂的,今晚要用千斤顶补底盘静压测试。要是今晚测不完,明天就得被取消资格!”
“您帮帮忙,通融通融——————”
值班负责人摇头:“不行,规定就是规定。液压设备一律不得进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