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露阳站起身，仿佛一个大英雄般开口：“我被开除了，不是技术翻译了，没证进不去了。”
负责人热络的搂着他肩膀：“老弟你这话劳的，里面进不去，你就在我这呆着。”
“我这有吃有喝的，还不用干活，比在里面强！”
陈露阳亮晶晶的看了一眼负责人，深深的开口：“老哥，我真是多亏了给我撑出来了，要不然我哪能有机会认识你！”
瞧着陈露阳和负责人仿佛亲哥俩的模样，曹青杭急道：“把话说明白！为什么你被开除撑出来了。”
陈露阳没什么瞒的，就把事情说了一遍。
“今晚啊，我看看能不能去于厂长和郝叔屋里对付一宿，要是行的话，看看能不能找人办一张厂里技术人员的工作参会证，能混进去就混进去，混不进去，我就在外面给你们加油！”
“胡闹！”曹青杭怒骂，捂着胃的手按的更紧了些。
“我进去给你问问！！”
陈露阳拦住曹青杭：“问啥啊问，那老娘儿们油盐不进的，再说了是我主动要求退出的，问也没用！”
曹青杭挥开他的手：“你在这等我，我进去给你要说法！”
陈露阳再次一把拽着他：“没用！”
“我证已经交了，你就算要又能要出啥！本来就是我先违背工作命令，犯了纪律，我认！”
“你不能认！！！”曹青杭怒道。
“你以为这是咱机械厂，是你的北大校园吗？这是全国的进出口预展会！”
“你是工业部钦点的技术翻译，如果你主动退出，展会那边会怎么看推荐单位？”
“他们会说部里把人送来不受管，会说机电系统用人不严！”
“你这一认，回函就要进你文档，以后任何职务晋升、展会借调、技术口外派、留学名额，都得被这行字卡住！”
陈露阳默然了一会儿。
“那就不留学呗！我扎根家乡，建设东北！”
“你————”曹青杭心口一梗，觉得再多跟他说一句话，自己都能被气死。
“搁这呆着！”
曹青杭痛骂一声，转身冲回了展馆。
陈露阳站在原地，瞧着曹青杭的背影，神色复杂。
展馆里，于岸山和郝逢春刚把小千斤顶摆好，广州厂的人就闻信赶过来了。
“太谢谢你们了！真的太谢谢了。”
“要是没有你们厂的陈露阳同志和这个千斤顶，我们这趟就白来了。”
几个人感激的不行，握着于岸山和郝逢春的手就没撒开。
刚刚他们交上了报告，如果没有问题的话，第二天他们就能顺利通过覆审，直通广交会！
他们去了翻译工作间，但是没有瞧见陈露阳的身影。
这才赶过来感激于岸山他们。
许铁成紧紧握着于岸山的手，眼框都红了。
“我们厂在南边，总听人说北方厂子能耐大、技术硬。真到了现场，才知道什么叫一条心。
“啥南北不南北的，”于岸山从心坎里替他们高兴：“造车的，都是一条生产在线的兄弟。你们车能上会，就是大家伙的事儿。”
“咱们这些人，一天天拼死拼活，不就为个念想，盼着让咱中国自己造的小汽车，能在国内跑得稳，在国际上跑得响。
正唠着，于岸山突然一愣。
“小曹？不是让你回去休息了？怎么又回来了？”
曹青杭瞥了一眼站在旁边的许铁成和段越湖两个人，沉声道：“小陈违反会场纪律，请假离岗，被开除翻译组了。”
什么？
这话一出，于岸山、郝逢春、许铁成和段越湖等人全都看向他。
曹青杭把话又说了一遍。
“凭什么！他们凭什么开除小陈！”段越湖一嗓子就扯了出来，整个厅的目光都被扯了过来。
“要不是小陈，咱这车今儿就趴这儿了！”
于岸山脸色也变了，低声骂出一句：“胡闹！”
“这帮搞外贸翻译的，哪懂什么叫抢时机。
他这一声还没落，周围几个厂子的代表也听见了。
始安重机、丰阳机械、鸿津机械厂、还有几个研究所的代表，全都从展台后面探出头。
“怎么回事？谁被开除了？”
“听说那小翻译为了帮着东洲厂过覆审，被翻译组开除了！”
“就为了这事？凭啥开除他？！”
一传十，十传百。
刚才还在乐呵呵抽烟讨论千斤顶和东洲汽车厂的工程师们，全都纷纷侧头望过来。
愤怒与打抱不平的情绪是可以传染的。
从这一处传染到了整个一片，传染到了整个刚才还喧嚣振奋的展馆里。
“我呸！”
一个脾气火爆的参会代表直接拍了桌子。
“那帮人就知道看章看条文，连他妈一点人情世故都不懂！”
“没这小伙子帮忙，一辆好车就失去了去广交会的机会！”
“对！”
另一位东州厂的工程师气得直抖。
“他们懂个屁！我们这点机会是咋来的？厂里从去年就开始攒材料，通宵画图纸，做样件，一遍遍报。”
“能走到预展这一步，全厂的人都要搭上大半条命！现在人家为了救展品多走半步路，就成违反纪律”？！”
“死守规矩、不问实情！”
一时间，整个工业机械厅炸了窝。
“坐办公室的懂啥叫工期、懂啥叫试件出故障？”
“我们都是干工业的，谁不明白？一个展会名额后面，是几百号人几年的辛苦！”
“他们拿规矩压人，根本不懂什么叫“国家的车得跑起来”！”
许铁成更是气的发抖。
“不能就这么算了！我去找部领导反应情况！！”
“他是为了我们的展品背的处分，这处分不能认！”
“我要去向部里反映！”
“我也去打电话！”
“我也去！”
一时间，展厅里的工业人都愤怒的喊了出来。
能来到这个展馆里的厂子，哪家背后没有工业部的支持！
谁不认识几个部里的领导！
况且大家造车前，不是做兵器的，就是弄机械的，航空、船舶、航天、电子做什么的都有！
可以毫不客气的说，“八大机械工业部”领域下的排头兵全都在这方展厅里举着！
想要给部里打个电话，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
许铁成横下心。
“于厂长，您放心，小陈的事我一定给你个交代！”
于岸山看着众多兄弟厂的代表们，眼框突然有些发酸。
“谢谢兄弟们，我替小陈感谢大家！”
此时，展馆外的陈露阳，并不知道自己的事情已经在整个工业机械厅里掀起了一阵腥风血雨。
他坐在小板凳上，重新夹起报纸，正在眉飞色舞的跟负责人吹着牛逼。
“真的，我对象长得可漂亮了，就跟挂历上的女明星一样，那大眼睛，贼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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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吹的高兴呢，突然一脚踢向他的凳子。
“你能不能长点心！啥时候了还在这白虎！”曹青杭皱眉。
陈露阳诚实道：“一开始确实心情不好，但是你进去之后，我就心情好了。
——
”
曹青杭纳闷：“我是快乐药还是怎么着，我进去了你怎么还心情好了？”
陈露阳腆脸道：“曹工出面了，肯定能帮我讨说法！有领导替我出头，我还闹挺啥了。”
曹青杭忍不住抬脚又是踹他凳子一下。
那凳子就四条小细腿儿，根本不禁踹，亏了陈露阳身手敏捷，才站稳站好。
“我要回招待所，你是在这等，还是先跟我回去？”曹青杭问。
陈露阳毫不尤豫：“我跟你回去。”
曹青杭有些诧异：“你不等等翻译组的人了？”
陈露阳摇头：“不等了，今晚他们十点前要交材料，一时半会儿出不来。我在这等他们到大半夜没有意义。”
说完，陈露阳微微皱眉瞥了一眼曹青杭的手。
从曹青杭第一次从展馆出来到现在，他的手就没从胃上挪开过。
陈露阳一副狗腿子的模样，“我必须护送您回招待所啊~”
看着曹青杭微微跳动的额头青筋，陈露阳转过头，依依不舍的跟负责人大哥挥挥手。
“哥，明天我还来，咱俩接着唠！”
负责人冲他挥挥手。
“明儿见！”
回招待所的路上，陈露阳走的很慢。
曹青杭虽然表面上看着没啥，但是似乎疼的厉害，手一直隔着外套按着胃。
陈露阳看在眼里，心里直犯堵。
“曹工，”他斟酌着开口，“我碰见蒋晓华了。
“恩。”
“她没说不跟你处，”陈露阳又道。
“就是说现在文档、工作都没转正，一切得守纪律，要不然影响她爸妈，也影响你。”
“恩。”
”
“她还说，让你等她两年，工作转正了，文档也落下了，她就可以自己做主了。”
“恩。”
“她还说，你要是等不了，她就祝福你。”
“恩。”
“她知道你吐血抽烟的事，把我揍了。”
“你是不是闲的！你跟她说这些干啥！！！”
一直点头沉默的曹青杭，突然爆发了。
陈露阳毫不客气的顶回去：“你都这逼样了，还在这要啥面子！”
“你管我！”曹青杭双目通红，明显动了真火。
“我还就管你！”陈露阳语调也扬起来了。
“你要真想死，我明儿就帮你给厂里打报告，让他们派个花圈来。”
曹青杭呼吸粗重的瞪着他，整个人几乎要暴跳起来。
可下一刻，他的手猛又往胃里隐隐按了按，瞥过头，咬牙往前走：“懒得搭理你。”
陈露阳瞅见情况不对，赶紧跟上。
“唉，曹工！曹哥！小曹！！！！！”
“慢点！”
“你说你，激动啥！”
两个人一前一后的走向招待所。
对于感情，陈露阳一直秉持着朴素的价值观。
这玩意儿必须得是相互的，相对公平的，才能走的长远。
这边人都快病死了，那边啥也不知道，舒舒坦坦的过日子，连半点愧疚都没有？？
这可以吗？？？
不可以！！！
“曹工，我虽然跟蒋晓华也是朋友————但我真想劝你一句，差不多就得了。”
陈露阳这话说出来，都觉得对不起蒋晓华。
但是不说，他更觉得对不起曹青杭。
曹青杭沉默着，只是一直往前走。
陈露阳生怕自己说什么刺激性强的话，再惹的他胃疼，斟酌道：“现在咱们国家日新月异，两年之后谁也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
“你说的对。”曹青杭开口。
陈露阳以为他开窍了，刚要接着往下劝。
可下一刻，曹青杭道：“两年前，我们对造车一无所知，还在探讨能不能把造飞机的技术直接用在造车上。”
“可是现在，咱们的车都已经参加进出口预展，马上就要登上广交会的舞台了。”
陈露阳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车是车，人是人！那能一样吗？”
“没什么不一样的，造车比等人要难多了。”曹青杭轻声道。
擦————
陈露阳果断闭嘴了。
机械厂出情种，这都不是啥稀罕事了。
那宋技术员一拖三，老哥一个守了这么多年，就是铁了心，死等着苏联女专家。
现在曹青杭也显然是上劲了，摆明了要在一棵树上吊死。
————吊吧。
陈露阳发现了，这人一旦上劲了，你越劝他却坚定！
不如不搭理他了。
况且眼下比蒋晓华更迫切的，是自己的事。
“曹工？”陈露阳试探的问：“于厂长咋说的啊？”
刚刚曹青杭气冲冲的进去，呆了半天之后又从容的出来，肯定是领导发话了o
曹青杭叹口气：“于厂长打抱不平，说要再给我介绍一个。”
“恩。”陈露阳点了点头，倏尔又抬头。
“谁问你这事了！我问的是我被翻译组开除的事！”
曹青杭结巴了一下，脸上露出一丝窘迫。
“你的事大家都很重视，不少参会代表都为你打不平，说要给工业部打电话反应情况。”
陈露阳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指了指自己。
“参会代表————给我打不平？”
曹青杭看着他：“更确切的说，是整个工业机械厅代表团都在替你抱不平。”
“我出来的时候，好几家厂子的领导都去会务组打电话了，还有人直接去大会找展会的会务秘书处，估计今晚上你的事就能在部里传开。
站住脚步，曹青杭认真的看向惊愕的陈露阳。
“你这件事，虽然帮的是东洲汽车建造厂，但全国机器人都会记住你的这份情。”
“不管是省城的、东洲的、花海的还是昌河的厂子，大家都是兄弟厂，干的都是一个活，你帮他一把，就等于是帮了所有人。”
陈露阳开口：“我倒是没想这么多，只是觉得他们如果因为差了这一份报告，就去不了广交会，真的挺可惜。”
他郁闷的叹了一口气。
“只怕今晚上，我不仅在部里出名，在国内的翻译圈也是出名了。”
“不要去忧虑未来的没发生的事，过好当下，平常心就好。”曹青杭劝道。
陈露阳不屑的瞥了瞥曹青杭。
“你先管好你自己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