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难不成还是百姓的错?”
朱元璋沉声发问,语气里掺杂着怒气。
“还真是这百姓的错。”
汤和温声温气地答道,随即虚手一指,指向洛阳新都东城门处时时刻刻进进出出的人群、车辆:“陛下又不是不知,我大明如今经商一道何其昌茂,连海外之处也全部打通,来来回回的商队不绝。
即便是有再多人口,要想安稳活下去也非常容易,莫说是在这天子脚下了。
只要不是那悖懒之徒,前去寻个伙计的活计,不说能娶妻生子、富庶安康,好歹也绝不会沦落到这般田地。
这些人,不过是靠着乞讨为生罢了,甚至还指望着靠这发点小财。”
汤和一番话下来,把朱元璋说得更是瞠目结舌。
他朱元璋也做过游僧,当年走遍天下,可从来没听说过当乞丐还能发财的。就算不是大残,只是小疾,这也着实冲击了他的三观。
“陛下不信?暂且等等,等到日落时分,这些乞丐便会原形毕露了。
有的是真乞丐,袖子里藏着残疾;有的却是假乞丐,日子可比洛阳新都普通百姓还要富庶得多。”
汤和又是一声冷笑。
见旁边的徐达摆出一副同仇敌忾的态度,朱元璋明智地闭上了嘴。
直觉告诉他,若是再继续追问,说不定他这个朱家的太上皇,就要成个小丑角色了。
时间过得飞快,一眨眼日头西斜。
淡淡的晚霞晕染着红光,出现在东门上空。
商户的货车加快速度,迅速进城;大街小巷里,各处的百姓也面露焦急之态,纷纷往家里赶。
如今的洛阳新都虽没了宵禁,但生活节奏却也有了几分后世大都市的意思,更何况没人想耽误晚上的时间,不想让家里人多等候片刻。
也在此时,朱元璋、徐达、汤和三人坐在一处汤面摊子上,吃着上好的阳春白面。
面上还放了两撮青菜、几颗肉丸子,朱元璋碗里额外加了肉饺子,徐达和汤和的却没有。
两人常年在大明军校的办公室坐着,久坐得肩周炎都快发作了,本就没多少劳作量,再加上年纪大了胃口不如从前。
见朱元璋“吸溜吸溜”一口接一口地吃着宽面条,吃得格外起劲。
他们俩只能望洋兴叹。
“来了来了,太上皇,您瞧。”汤和恋恋不舍地移开目光,眼角余光瞥向街道角落处还在苦苦哀求的乞丐。
待街上的人影渐渐散去,那乞丐才慢悠悠地站起身来。
没过多久,一辆人力黄包车停在了乞丐面前。
拉车的车夫点头哈腰,满脸赔笑:“黄老爷,实在对不住。方才路上堵车了,您老也知道,眼下这新都天子脚下,买蒸汽小汽车的人可是越来越多,咱们这些拉车的伙计,日子也没前几年那么好。”
“放你丫的狗臭屁。这洛阳新都有几家几户能买得起车?”
乞丐装扮的人冷笑一声,没好气地将身上的破烂衣服裹成一团,丢在黄包车上,接着挪了挪屁股坐上去,安安稳稳地露出怡然自得的神态,“老爷今天创收还不错,还不赶快走?”
“哎,黄老爷坐稳喽。”
车夫应了一声,拉起黄包车、迈开脚步,快中带稳地朝四方街走去。
一场“乞丐变老爷”的戏码,被刚吃完阳春面的朱元璋从头到尾看了个遍。
徐达微微一笑:“太上皇,您可知这位黄老爷今天创收了多少银钱?”
朱元璋傻乎乎地摇着脑袋,又朝旁边的汤和递了个眼色。
汤和嘿嘿一笑,伸出一只手,不卖关子地道:“可是足足五两银子。”
虽说如今的大明天盛一朝经贸发达,但银钱的购买力却并未下降多少。
在大明银行控制着市面上银钱流通量的前提下,如今银钱的购买力,同洪武一朝可谓大同小异。
毕竟市面上的货物量大大增加,银钱量虽也同步增长,却不会造成大幅贬值。
所以这五两银子,在朱元璋的记忆里,可是寻常一家三口一年才能攒下的积蓄;即便放在繁华的洛阳新都,寻常人家好歹也要一两个月才能攒到。
可如今一个靠乞讨为生的“乞丐”,居然能赚这么多?
这时朱元璋脑子里忍不住蹦出个念头。
他眨了眨眼、转了转眼珠,看向旁边的徐达、汤和二人,语出惊人地道:“实在不成,咱们哥三个也当个乞丐。
至于这黄老爷的事,先当一当,当了再说。”
朱元璋这太上皇一开口,顿时把徐达、汤和两人惊得傻了眼。
二人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知道您老年轻时当过游僧、挨过饿,可也用不着年纪大了再专门体验乞讨生活?
微服私访也不是这么玩的。
就算您老想忆苦思甜、重温年轻时的苦楚,也不用拉着我们兄弟俩。
徐达最先反应过来,连忙找借口:“太上皇,微臣忽然想起,大明军校明日有大演练,还有其他各地军校的好儿郎要来洛阳新都。
可要我这个名誉校长前去统筹,实在脱不开身。”
见徐达找了个这么名正言顺的理由,汤和也不遑多让,摆出一脸遗憾的模样,拍着胸膛道:“太上皇老大哥,我们兄弟实在想跟着您一起,可真是有心无力。
大明军校的事您也知道,关系到我大明年轻一辈的根基,绝不能出半点闪失,不然我们肯定陪您去了。”
汤和话音刚落,徐达还在一旁无奈点头,朱元璋却白了他们俩一眼,瞬间识破了这俩老小子的阴谋诡计。
他大手一挥,直接展露浑不吝的性子:“反正咱不管。咱现在就算不是皇上,也是太上皇;就算不是太上皇,也是你们俩的大哥。一天是你们的大哥,一辈子就是你们的大哥。眼下,是不是该听老大哥我的话?”
说着,朱元璋撸起袖子,露出胳膊上的肱二头肌,前臂往后一屈,肌肉线条分明。
这可不是靠蛋白粉堆出来的,而是多年征战、劳作练出来的,格外有震慑力。
徐达看了看自己年过半百、即便有养生之法和太医院调理,依旧显得瘦弱的身子骨,明智地把目光投向了汤和。
汤和的身子可比他硬朗得多,不然史书上也不会记载他能活到跟朱元璋差不多的年纪。
可汤和却辜负了徐达的期盼,突兀地大笑起来:“嗨!不就是大明军校嘛。俺刚才想清楚了,实在不成,不还有宋国公、魏国公他们几个家伙吗?
军校的事再重要,难不成还能比得过大哥您?”
“这才是咱的好兄弟。”
朱元璋眼前一亮,又看向徐达,步步紧逼,“天德,你说?”
徐达脸皮一抽,恨恨地瞪了旁边一脸无辜的汤和一眼,也只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不然还能咋地?
老大哥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
他这个小弟还能违逆不成?
于是,隔日清晨时分。
堂堂大明朝太上皇朱元璋,开国国公徐达、汤和,这堪称“大明版老男孩组合”的三人,一个个摇身一变,成了三个面色悲苦的老乞丐。
他们演技俱佳,格外形象地躺在了昨天那位“黄老爷”乞讨的街角处,还自带道具:破布烂衣裹在身上,左手拿着打狗棍,右手捧着破瓷碗。
那瓷碗可不是宫廷里的玉液瓷,而是他们各自费了老大劲,才从街边杂物堆里寻来的“乞丐专用碗”。
“你们俩还挺像样,没辜负咱的期望,把这事当正经事做了。”
朱元璋乐呵呵地开口。
徐达和汤和互相看了一眼,只觉得命苦,却也没太把这事放在心上。
最多也就当一天乞丐,权当哥几个乐呵乐呵。
都是位高权重的人了,没人会把这种荒唐事太往心里去。
两人也连忙表达对老大哥的“忠心”:“那是自然。毕竟是太上皇您开的口,哥几个哪能不帮衬?
就看今天咱们能赚多少银钱,跟昨天那黄老爷比一比。”
朱元璋一屁股坐在地上,溅起不少灰尘,破碗往前一放,既不吱声也不卖惨。
不然他们哥仨岂不真成了乞丐?
他们可是要来做一场“大明版本的社会实验”,以小见大、管中窥豹,从生活细节里摸清民间实情。
没过多久,天渐渐放亮,街道上的人影开始变多。
城门一开,早已候着的商户、伙夫们立刻将货物运到城外的护城河漕运边。
这些货都是加急的,早就定好了交货日子,按日子送到才能做成生意,才不算违背契约,不然可要赔付一大笔违约金。
这些规矩自古有之,做生意本就是这般讲究信用。
街道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越发密集,城门口住的人家本就不少,此刻更是有人往外赶、有人往里进,热闹非凡。
“娘亲,花花要买好吃的。要买糖人,还要买馍馍。小兔兔好可爱。”
“好,都听花花的,不过花花要懂事才行。”
一位年轻美妇人顺了顺额间碎发,柔美的面庞俯下身,对孩子温声说道。
“花花最懂事。”
小女孩手里攥着小木棍,甜甜应着。
美妇人微微笑着,牵着孩子的手朝东市方向走去。
今天是每隔半月一次的集会日,到时候洛阳新都各处村镇都会派人来,小摊子会比平常多上不少,货物价钱也足足低两成多,是洛阳百姓必来赶的热闹,格外红火。
当这对母女经过朱元璋、徐达、汤和三个老乞丐身旁时,三人赶紧深深低下头,生怕被人认出面貌。
当乞丐不可耻,可要是被熟人认出来,那就太尴尬了。
尤其他们三个老家伙,个个身份尊贵,完全用不着靠乞讨过活,仇人见面分外眼红,熟人见面那可就是“大型社死现场”。
尤其是被家里人瞧见,指不定要被念叨多少天。
可越是这般缩着身子、跟鹌鹑似的恨不得钻到土里去,反倒越吸引了那对母女的注意力。
“娘亲,你看那三个老爷爷。”
花花忽然伸手指过去,大声说道。
年轻美妇人听后停下脚步,右胳膊还挎着菜篮子的她,看向面前三个满头银发、弯腰佝偻的老人家,只觉他们说不定身上还有病痛,模样实在可怜。
美妇人轻轻叹了口气,看着三个破碗上沾的灰尘。
想来是之前运货的车马路过时溅上的,更是心软。
她从怀里掏出荷包,拆开后拿出五六个铜板,轻轻丢进破碗里,“咚、咚”的清脆响声格外明显。
“几位老丈,饿了就买个烧饼填填肚子,我也只能帮这么多了。要是跟家里人走散了,去官府报个案,官差们会帮你们解决的。”
说完这话,美妇人牵着孩子的手继续往前走,边走边轻声叹息:“这世道,怎么还有这么大年纪的老人家出来乞讨,日子可真不容易”
听着娘亲的话,花花那双小鹿般圆溜溜的大眼睛往后望了望朱元璋他们三个,想了想又转身小跑回来,从兜里掏出自己的小零花钱。
三个铜板,依依不舍地一个、又一个,分别放进三人的碎瓷碗里。
“老爷爷,你们快找家人,年纪大了容易受欺负的。花花走,老爷爷要保重。”
孩子格外懂事,说完才蹦蹦跳跳地追上母亲。
那对母女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城门口,周围其他过路人也陆续走来,时不时便有铜板落进碎瓷碗。
“看这三位老人家,满头银发的,年纪这么大了,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话。”
“真是可怜人,莫不是又聋又哑?”
有人叹息着,“也不知衙门那边的福利署什么时候能建好,等建好了,几位大爷去那儿住,下半辈子也能有个着落。”
“天天在外面风吹雨淋的,总归不是个事儿。”
有人给银钱,有人给夹了好几块肉的烧饼。
能看得出洛阳新都百姓日子富足,更能看得出他们心底那份朴素的善心。
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到中午。
朱元璋、徐达、汤和三人眼神复杂地看着碎瓷碗里的钱:一枚枚铜板摞得满满当当,还夹杂着几块碎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