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群臣的官职品秩自然没有窦婴和韩安国高,但能坐进这未央殿,哪一个又是蠢笨的呢?被皇帝申饬,他们渐渐回过神来。
今日,这两个位高权重的三公话虽不多,却或明或暗地引导着议论的风向,暗中操弄殿中的人心。
原来,自己成他们的刀了?!
群臣看向这二人的眼光变了!
君子不器,被他人当成刀剑,自然是奇耻大辱!
但是,成为众矢之的的窦婴和韩安国若无其事,他们虽心中有鬼,却仍板着冰冷的脸,假装无事事发生,用沉默来应对责问。
然而,他们虽然沉默,刘彻却不想再放过他们:这两个老狐狸不曾露马脚,自然不能治他们的罪,却也可以从他们手上夺权。
又或者说,他要从丞相和御史大夫的手中夺权!
“丞相。”刘彻用这个简单的陈称呼亮出了刀。
“敬候陛下下旨。”窦婴气定神闲,不见慌乱。
“今次江神弹劾樊千秋,你这丞相,未能提前知晓,便有疏忽之责,但朕不怪你,朕知道你有难言之处。”刘彻心平气和道。
“——”窦婴原以为会被皇帝责罚,不曾想等来的是这句“劝勉”,一时竟茫然,下意识地拱手行礼道,“陛下体谅老臣。”
“恩,丞相府政事太多,窦公勤勉能劳,亦有纰漏,日后他人为相,只怕更难当好这百官之首啊。”刘彻点头长长地叹气道。
“——”窦婴猛然一惊,脑袋有些发蒙,他似乎猜到皇帝的目的了,可仓促之下,他却想不出应对之策,只能在榻上当鱼肉。
“从今日起,以尚书台为枢钮创建中朝,召侍中、尚书、诸郎入朝,辅佐朕决策军政大事,政事议定后,再由相府按制推行。”
此言一落地,殿中“嗡”地一下响起了议论之声,皇帝这寥寥数语,便改变了朝堂格局啊,而且还是天翻地复的革新和变化。
这中朝,又被称为内朝,由侍中等“内官”组成,由皇帝亲自领带,与丞相这百官之首统领的“外朝”各司其职、相辅相成。
其实,中朝之称早有之,却只是平日口头上的称呼,并未形成定制;侍中、尚书、诸郎等官职也早有之,却没有太多的实权。
所以,关口在于最后那两句话“中朝形成决议,由相府按制推行”。
如此一来,丞相府一下子成了皇帝的“属官”,只施政,而不决策。
丞相府的权力立刻便被切去了一大半,而且还是最重要的那一大半。
而且,中朝官员都属于“内庭的官员”,因为可以出入宫禁,都是皇帝的近臣,自然要由皇帝亲自任命,旁人是不能置喙的。
徜若皇帝不愿给丞相“加官”,丞相便不能入“中朝”,又遑论参与国事决策?这丞相便也当不安稳了,只能自己乖乖辞官。
好一招釜底抽薪,一句话便“架空”了丞相啊。
窦婴只觉得胸口发蒙,想要争论,却开不了口。
皇帝刚刚一面斥责他,又一面抚慰他,他都答应了下来,便等于自己承认了“疏忽职责”“不能任事”。
如今皇帝以此为根据,下诏强化中朝,他便不可拒绝了,若是此时矢口否认,只会留下“贪权”的恶名。
不仅要被天下所耻笑,更有可能引来皇帝进一步的斥责,甚至降罪!
而且,江神妄议朝政,皇帝拔擢的樊千秋却立下了大功,两者相比,皇帝确实要比他这丞相更擅长治国。
皇帝挟边塞大胜来袭,他这刚刚“疏忽职责”的老丞相又怎可匹敌。朝堂百官的人心,站在皇帝那一边!
此外,强化中朝最紧要的步骤便是拔擢更多的中朝官员,让他们来辅佐皇帝理政,对朝臣来说,这是个变局,更是一个机会。
尤其是那些贤良文学,他们也多是中朝官,实权本不显,如今一改,他们的权力立刻便会上升,定然会全力支持皇帝的改制。
窦婴回头看了看坐在身后的那些中朝官员,一个个喜上眉梢、得意扬扬,和平时那副孤傲穷酸之相不同。
尤其是老迈的主父偃,虽然未与左右谈笑,却咧着嘴巴,露出黄齿痴笑,比刚刚成婚的新郎还要得意些。
“小人得志!”窦婴在心中冷冷地哼了声。
“丞相。”刘彻一直都在关注窦婴的反应,看着对方那故作镇定的模样,阴晴不定地唤了一声。
“诺。”窦婴迟疑后,仍然在榻上回答了。
“你是老臣,对朕改制中朝,可有进言?”刘彻冷问道。
“陛下此举,颇有新意,老臣无有进言,只是——”窦婴声音有些发干,他看了看周围的群臣,缓道,“要看诸公可有进言。”
“好!丞相能认可改制,这最好不过了!”刘彻拍手道,故意扭曲了窦婴之意,让后者又一愣“那众爱卿,对这中朝改制,可有什么异议要奏?”刘彻又看群臣,他面目依旧模糊不清,唯有一双眼睛映着火光,微微发亮。
窦婴刚才所言自是想让自己的党羽出来阻挠皇帝的提议,可江神这“殷鉴不远”,其他朝臣又怎愿意此刻站出来替窦婴冲杀呢?
他窦婴能看出皇帝今日所图不小,其馀官员品秩官位虽然比不上他,却也并非看不清局面,他们知道此刻出来劝阻,死路一条。
何况,中朝建制,定然还要拔擢一批中朝官员充实内廷,此刻若惹恼了皇帝,被排在中朝之外,在外朝的地位再高,也无出路。
于是,九卿沉默,列卿不言,仿佛都没有听到皇帝和窦婴的问话,一言不发。
“诸位爱卿,为何不进言?”刘彻略微抬高声音,故意打趣道,“今日不言,来日便不可再言,以免落下个首鼠两端的恶名。”
“陛下圣明,中朝改制乃圣人之举,可与商鞅变法相媲美,但是仍有不足——”主父偃的声音从暗处传来,而后起身来到殿中。
主父偃是比二千石的中大夫,本就属于中朝官的范围,他又深得皇帝信赖,中朝改制后,权力只会提高:朝臣不知他为何进言。
“哦?主父卿有何高论?不妨说来。”皇帝依然冷漠,甚至隐隐约约有了几分怒意。
“中朝一旦改制,军国大事便会涌来,陛下居中处置,定会案牍劳形,君劳臣闲,我等身为臣子,坐立难安。”主父偃躬身行礼道。
“——”群臣齐刷刷地看向了主父偃,心中既有感叹,也有佩服。这奸猾的老叟,说是谤讥进言,实则是奉承,当真是巧言令色啊。
“听主父卿此言,朕心甚慰,诸卿宽心,朕刚过而立之年,身强体健,既食民禄,当解民忧,怎可尸位素餐,无所事事?”刘彻道。
“陛下勤政如斯,老朽钦佩,但仍有一策想献,一解君忧。”主父偃对同僚或鄙夷或嫉妒的目光毫不在意,只是面不改色地继续道。
“主父卿直言吧?”皇帝道,先前那一缕怒意已经不见了,言语里反而有赞许意。
“当扩中朝官制,拔擢德才兼备之臣,入中朝替陛下分忧。”主父偃苍声进言道,同僚看待他的目光变了:这可是给同僚谋出路啊。
“主父卿有慧眼,朕亦有此意。”刘彻真心实意地夸赞道,这主父偃最大的优点,便是揣测圣意,而且揣摩得准,进言更没有半点藏私。
“陛下圣明如日,老朽只是顺势而为,担不起陛下的谬赞。”主父偃又露齿笑道。
“此言落在实处,朕便采纳了,中朝官员额本无定制,亦无需固定,能者皆可任——”
“依朕所见,原先的中朝官德才兼备,朕于昔日试用,皆得心应手,故仍可留任,”刘彻道,“另外,三公九卿日后皆加中朝官。”
此言一出,坐在左侧最外侧的三公九卿终于松了口气,自己的权势今日暂时保住了。
“征伐匈奴,将是大汉的国策,兵事不可有丝毫延误,故各号将军,皆定为中朝官,日后可自由出入宫中。”刘彻看向右侧武将道。
武将本就比文官耿直豪爽一些,此刻面色倒是更平静,不象文官那般“患得患失”。
“至于其他群臣,若中朝需要,自会临时调用。”刘彻说道,说是中朝需要,实际是他这皇帝需要,何人得权柄,皆由他来决断了。
“诺。”主父偃脆生生地答下,其馀朝臣亦不能拒绝,只能齐声称颂,接受了中朝改制之事。
“尚书台作为中朝枢钮,当设一领尚书事。”刘彻停顿片刻,饶有趣味地观察群臣那副竖耳倾听的模样——这领尚书,位高权重啊。
“主父卿,你是内朝的老臣了,饱读经书,才华横溢,由你来任此职。”刘彻轻飘飘地说道,领尚书事是内朝官,根本无需与臣下商议。
“老、老臣?”主父偃惊讶道,他虽想得到皇帝重用,却也从未想过以残年任要职。他自忖才华学识不低,却知道自己无理政经验。
在皇帝身侧出谋划策尚可,真要象窦婴先前那般巨细无遗地处理政事,力有未逮啊。搞不好还会弄巧成拙,给自己惹来无妄之灾啊。
而且,主父偃用两眼的馀光瞟了瞟丞相窦婴,后者虽两眼下垂,脸却有黑气在盘旋,隐藏在皱纹里的怒意几乎要从七窍喷薄而出了。
主父偃平日倒也不惧窦婴,同样饱读儒经的窦婴对他也很客气,他今日抢了这官位,那便真的结下仇怨了,对方不知要如何使绊啊。
“陛、陛下,老朽恐怕难——”主父偃的“难当大任”还未出口,却被刘彻拦住了。
“朕意已决,主父卿休要推辞,你且宽心,你年岁大,无需做案牌之事,只需出谋划策即可。”刘彻轻道。
“可、可——老朽实在是——”主父偃头一次觉得官职有千钧重,摇摇头还想拒绝。
“罢了罢了,这领尚书事你先兼着,日后实在不胜任,朕再选他人来任。”刘彻用不可置疑的语气决定道。
“——”主父偃听到此言心思微动,“原来皇帝是要我将领尚书事之职占住,看来,皇帝要对窦婴动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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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诺,老臣定不负圣恩,以死相报!”主父偃下拜道,毫不含糊地答应了。
“荆,从下次朝议开始,主父卿的坐榻排在三公左侧。”刘彻再一次故意高声说道,身边的荆立刻答下了,主父偃连忙谢恩回榻。
“——”刘彻在阴影中点了点头,他对头一件事的结果非常满意,樊千秋带来的这场大胜果然如一剂猛药,能治朝堂的许多顽疾。
而且,这一剂猛药,不只能治一种病,他的视线从不声不响的窦婴身上移开了,而后来回逡巡着,最终停在了御史大夫韩安国的头上。
御史大夫权力不如丞相,却同样分走了皇帝的许多权力。尤其是这韩安国,自从其主导的马邑之围失败后,他便开始与丞相勾连。
起初是与田蚡勾连,后来又与窦婴为伍,明面上很清高,亦没有露出马脚,实际上却为窦婴做了不少事情。
御史大夫说是丞相副手,实际上是要监督掣肘百官之首,徜若倒向了丞相,刘彻要他有何用。
“除了设置中朝外,朕还想做一件事情—一广开言路。”刘彻盯着韩安国,叫了对他的名字,后者不敢像窦婴那样托大,忙起身。
“从今日起,不仅品秩在六百石的官吏可以上书谏言,天下黔首皆可上书,统统送到公交室。”刘彻说道。
“陛下广开言路,实乃圣人之举,可天下黔首均可上书,奏书之数恐怕数以万计,若处置不及时,反而会贻误大事。”韩安国道。
“韩卿是说,以御史大夫如今的属官员额,不能处置这么多上书?”刘彻藏在阴影里的脸再次露出了不怀好意的笑容,有些阴森。
“正是。”韩安国忙答道。
“依你之见,当增几人?”刘彻直接问道,没给韩安国拒绝的机会,他在黑暗中舔了舔发干的嘴唇,觉得这韩安国只是一块板上的鱼肉!